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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觸安排在四月裡一個春風拂煦、陽光明媚的上午。

  我緊緊逼視著聚精會神聽我講話的四老爺。四老爺臉上無表情,咳嗽一聲——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飾某種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說。四老爺說。

  你坐在櫃檯後的方凳上,手裡捧著那把紅泥紫茶壺,慢慢地啜著茶。你處理了幾個病人,為他們診脈處方,在藥櫥裡抓藥,他們從破爛手絹裡扒出銅板付給你,你收下診金和藥費,扔在一個木盒子裡。你的鋪面臨著大街,目光越過院落的紅土泥牆,牆上生著永遠洗不淨的紅芯灰菜,你看著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飛禽與走獸,春風團團翻滾,卷來草地上的、沼澤裡的野花的幽香和麥田裡的小麥花的清香與青蒿棵子清冽的味道。你一定努力排斥著槐花的悶香、排斥著雨路兩側白色芍藥花的鬱香而貪婪地呼吸著野花的香氣。這就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不愛家雞愛野雞,是一條鐵打的定律,男人們都一樣,這是一種能夠遺傳的本能。四老爺,你啜著茶,感到無聊而空虛,你對四老媽嘴裡的銅銹味道深惡痛絕,她又拒絕吃茅草,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厭惡情緒使她的全身都醜陋不堪,你對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求偶時的嘶嘶鳴叫使你厭惡,與她交配你感到沒有一絲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反感。就是這樣的時刻,她出現在大街上。

  她出現在大街上,你捏著茶壺的手裡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著她的暗紅色的褂子,象看著一團抑鬱的火,她推開院子門口半掩的柵欄,輕步趨上前來,蜜蜂圍繞著她的頭顱旋轉,她把手裡拎著的紅布小包袱舉起來轟趕蜜蜂,有一隻蜜蜂受了傷,跌在地上,翅膀貼地轉磨。你放下茶壺按著櫃檯站起來,你的心怦怦地跳著,你的眼睛貪婪地看著她黑紅的臉龐上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額頭短促,嘴唇象紫紅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實已經用你的狂熱的欲念剝光了她的衣裳,你想像著一隻手握住她一個奶子的滋味。鑒於當時的習俗,你一定認真打量過她的小腳,她穿著一雙綠緞子繡花鞋,木後跟在地上鑿出一些白點子。

  她進屋裡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顧不上回答,只顧盯著她看,你那樣子很可怕:眼睛斜睨著,劈劈啪啪噴濺著金黃色的火星,嘴半張著,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時象一匹發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聲先生,你才從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說她身子不舒坦,你讓她在櫃檯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遠,你讓她往前靠,你讓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緊靠在櫃檯上,她的腿伸到櫃檯下,你在櫃檯裡也是這樣坐著,你感覺到你的膝蓋抵在她那兩個又圓又小的膝蓋上。她的臉脹得發紅,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動,她那兩隻奶子象兩隻蠢蠢欲動的小兔子,你的手裡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樣的欲念暫時壓下去,把用穀子填充的小枕頭拖到櫃檯中央,你讓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著,五根尖尖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你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內側的寸、關、尺。你的手指一接觸她的肌膚,腦袋象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你心裡濤聲澎湃,牆上土巢裡的蜜蜂好象全部鑽進了你的雙耳裡。你亂了方寸,喪失了理智,你的三個指頭接著她腕上滑膩的肌膚,感到頭腦在飛升,身體在下陷,陷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裡。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來,她說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卻了,在那一刹那間,你感到很羞愧,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在褻瀆醫家的神聖職責,同時,你還感到自尊心受到損傷,你甚至有些後悔。

  你咳嗽著,掩飾窘態,你說你傷風了,頭腦發熱發暈。你啜了幾口涼茶,懇求她坐下。你平心靜氣,收束住心猿意馬為她切脈。她的脈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對她的病症已經有了八分瞭解。女人在春天裡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鬱的毛病,可以丹參紅花白芍之類治之。你讓她吐出舌頭,你察看著她的舌苔。她的舌頭猩紅修長,舌頭輕巧地翹著,舌心有一點黃。從她嘴裡噴出的氣息初聞好似剛剖開的新蛤蜊,仔細品咂如蘭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頭含在你的嘴裡,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頭咽到肚子裡去。

  看完病,你為她開方抓藥。你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用戥子稱藥時,你總是怕份量不夠——愛情是多麼偉大、多麼無私,四老祖宗,當一個醫生愛上了病人的時候,病人吃藥都足兩足錢,享受特別優待。

  她從小紅包袱裡摸出一串銅錢,那時銅錢是否還流通?你不要回答,這沒有意義。你拒絕接受她的錢,你說要等她病好了才收她的錢。你給她抓了三副藥,一副藥吃兩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後,吃完藥,你讓她再來一趟。

  她要走的時候,你的喉嚨哽住了。一句熱辣辣的話堵在嗓子裡你說不出來。你直愣愣地站著,目送著她的兩瓣豐滿的屁股在院子裡扭動,在金黃的春風裡在流動的陽光裡扭動。她象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液,喉嚨著火,你用半壺涼茶澆滅了咽喉裡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個春光無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從沼澤地裡禦來紅色淤泥在人家的房檐下築巢。這一天,四老祖宗,你是精心打扮過的,你腳穿直貢呢面的白底布鞋,一雙白洋線襪子套在你的腳上,你穿著黑士林布掃腿燈籠褲,外套一件藍竹布斜襟長袍,你新刮了鬍子剃了頭,摘掉瓜皮小帽你戴上一頂咖啡色呢禮帽,你象一個在官府里幹事的大先生。換上新衣服後,四老媽懷疑地看著你,你說今天縣裡有一位大官來看病,你嚴格叮囑四老媽不要到藥鋪裡去,其實四老媽從來不敢到藥鋪裡去,四老爺,你還沒及做賊已經心虛。

  你坐在櫃檯後焦灼地等待著,繁忙的蜜蜂在陽光裡飛行,滿院子裡都是柔和的弧線。你想像不出她是微笑著出現還是憂愁地出現,你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記住她的模樣,她留給你的只是一些零亂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憶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額頭,她的紫紅色的花苞般的嘴,但你想把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體時,頓時什麼都模糊了,你被淹沒在一片暗紅的顏色裡,那是她的褂子的顏色,稠密而凝滯,好象紅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記了咀嚼茅草,你感到牙齒上粘著一層肮髒的東西,於是你咀嚼茅草。

  中午,她出現在院子裡。她的出現是那樣缺乏浪漫色彩,你頓時覺得整整一上午你象個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樣焦灼是沒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著,但你的心還是發瘋般撞擊著你的肋條,沒嚼爛的一口茅草還是不由自主地滾下喉嚨,你還是象彈簧一樣地從凳子上彈起來,你的衣袖把紅泥紫茶壺掃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沒有看一眼。你掀起櫃檯頭上的折板,以兒童般的輕捷動作跑到門口迎接她。

  她衣飾照舊,滿臉汗珠,鞋上沾著塵土,看來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惱怒地問:你怎麼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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