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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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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裡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乾燥的野地里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只要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著毛驢跑到野地里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窩來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著,閉著眼,微微低垂著頭,聽著春風吹拂麥芒,聽著地裡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里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潮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爽,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草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河裡洪水滔天,沼澤裡、草甸子裡、窪池裡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只有拉在家院裡的茅坑裡。冬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象刀子一樣割肉,只有傻瓜才去野地里拉屎。 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呼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窩來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著高空中的鳥鳴,腦海裡紅潮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揚揚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淹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只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麼都是神聖的,什麼都是莊嚴的,什麼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里拉屎僅僅好象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象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著。掠著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隻肥胖的鷓鴣追逐著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仿佛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著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乾燥、流通的空氣裡迴響著鷓鴣搧動翅膀撲悠悠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凝滯不動的時間裡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麼?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著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裡咬著一根草棍,水荇花盛開的顏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隻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著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蕩的光芒,根據老耄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縫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著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文革」期間,我家牆上曾經貼著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著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著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著我家黑釉釉的牆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移來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裡,栽在我家院子裡水井北側、甕台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裡擒來的大肚子草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牆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象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麼魔症。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著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著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線與四老爺的視線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呵呵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爺看到牆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著這紅顏色褂子的,她比她只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瞭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我們這個龐大的家族裡,氣氛一直是寬鬆和諧的,即便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期裡,四老爺兄弟們之間吃飯時都用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緊緊攥著上著頂門火的手槍,氣氛也是寬鬆和諧的。我們沒老沒少,不分長幼,亂開著褲襠裡的玩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所以九老爺當著一群晚輩的面抖擻出四老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四老爺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仇視著九老爺,目光洶洶,被勸過後,他歎了一口氣,撩起縫在胸襟上的大手絹子,擦去懸掛在白色睫毛上的兩滴晶瑩的小淚珠兒,淒涼地、悠長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裡包含著的內容異常豐富,我當時就聯想到村南五千畝沼澤裡深不可測底的紅色淤泥。 四老爺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個跟我同齡的妹妹建議把牆上的畫兒揭下來送給四老爺,讓他摟在被窩裡睡覺。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牆上的畫,誰知那畫是我母親用放漿的熟地瓜粘在牆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沒撕下來,第四下竟把個紅衣小媳婦一撕兩半,從乳房那裡撕開。眾人譁然大笑,妹妹說,毀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爺無法吃奶了!眾人更笑,七姑連屁都笑出來了;眾人更加笑,四老爺掄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嬸說: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夢,提著匣子槍去跳娘們牆頭,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說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證明,高密東北鄉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纖維豐富,味道與乾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磨礪粘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高密東北鄉人大便過後臉上都帶著輕鬆疲憊的幸福表情。當年,我們大便後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鮮花盛開。我的一個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錢時,總是選擇她的父親——我的八叔大便過後那一瞬間,她每次都能如願以償。應該說這是一個獨特的地方,一塊具有鮮明特色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繁衍著一個排泄無臭大便的家族(?)種族(?),優秀的(?),劣等的(?),在臭氣熏天的城市裡生活著,我痛苦地體驗著淅淅瀝瀝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裡男男女女都肛門淤塞,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象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故鄉,我於是也明白了為什麼畫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運回故鄉了。 五十年前,高密東北鄉人的食物比較現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網絡豐富,恰如成熟絲瓜的內瓤。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嚮往和留戀的時代,麥壟間隨時可見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貼著商標的香蕉。四老爺排出幾根香蕉之後往前挪動了幾步,枯瘦麥苗的淡雅香氣貫進他的鼻腔,遠處,緊貼著白氣嫋嫋的地平線,鷓鴣依然翩翩雙飛,飛行中的鳴叫聲響亮,發人深思。就是這時候,四老爺看到了蝗蟲出土的奇異景觀。 瓦灰色小毛驢肅然默立,間或睜眼,左看隱沒在麥梢間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紅纓,右看暗紅色沼澤裡無聲滑翔的白色大鳥。 四老爺就是這時看到了蝗蟲出土。他曾經講述過一千次蝗蟲出土的情景。麥壟間的黑土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鹽嘎痂,忽然,在四老爺面前,有一片鹽嘎癡緩緩地升起。四老爺眨眨眼睛,還是看到那片鹽嘎痂在緩緩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形態好象一團牛糞,那片從地表上頂起來的鹽嘎癡象一頂白色草帽蓋在牛糞上。四老爺好生納悶,如見我佛,他是個讀爛了《本草綱目》的人,有關花鳥草木鱗蟲魚介的知識十分豐富,也不知從地裡冒出來的是何物種。四老爺蹲行上前,低頭注目,發現那一團牛糞狀物竟是千萬隻暗紅色的、螞蟻大小的小螞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白色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一步內低頭看,只見萬頭攢動,分不清你我。四老爺眼見著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象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滿腹的驚訝,發現人間奇觀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尋找交流對象,但見田疇空曠,道路蜿蜒,地平線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銀蛇般飛舞,陽光白熾如火,高空有鳴鳥,沼中立白鷺,毛驢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僵屍。儘管如此,四老爺還是大吼一聲: 螞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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