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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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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旅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遊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鏽四股鋼叉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象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線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著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麼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吟的磁帶,我們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珠震顫症。我沒放虎嘯狼吟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裡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乳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釐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他們叫得多麼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麼顏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兒看!紫色的沼澤地裡生長著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草和款冬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裡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裡飛也似地沖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線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裡跳躍著,紗裙幡動,露出了緊繃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象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象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裡她的四肢和著紗裙淩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裡沖出來,她的大張著的嘴巴、圓睜著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裡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著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幡動的黑紗裙裡閃爍著,好象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剪動著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面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象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著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著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怎麼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象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豔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著處女乳房一樣的小篩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象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叢中出沒,一直通向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裡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叢間汪著暗紅色的泥漿,多麼象四老媽春天的醬缸裡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裡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象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呵!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裡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怎麼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鳴叫著,沼澤地裡盛開著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佈著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氣;一片象樹一樣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裡杏黃著肥碩的葉子,懸掛著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秋天的印象,沼澤地裡色情氾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縫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粱,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裡走去,一個挽著褲腿子,穿著花褂子,乳房豐滿、臂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著石頭過河。多麼好啊,我多麼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象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從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燒點姜湯喝吧,我房裡有薑。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著,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裡冒出,噗嗤噗嗤地響著,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著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裡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慄。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著出租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結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受教育,胳膊肘朝裡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姜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刊通訊員鄒一鳴報道: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氾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150~200只,筆者親眼所見,象螞蟻般大小的蝗蟲在野草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顏色土黃。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后,就能飛行,到時這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挨過耳光、思念沼澤地裡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著「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公雞花上挑著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只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著血一樣的翎毛,張著鮮豔的嘴卷著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向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著蝗蟲消息的晚報送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著蝗蟲的消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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