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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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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裡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話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嗞地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裡的酒喝光了,開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爺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隻手焦急,絕望,象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裡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綠的光芒,象被惡狗逼到牆旮旯裡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隻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縫著,射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裡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罵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麼?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只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只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著手,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裡。九老爺晃蕩著身體,嘻嘻哈哈地笑著,象老貓戲要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著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吁吁,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象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脹得青紫,頭髮上淌著漸漸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裡攙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鉤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子,嗓子裡還是「嗝嗝」地哽咽著,淨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鉤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執。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裡鼓湧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裡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松,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幫著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裡拔出來。九老媽象一個分叉的大胡蘿蔔。渠水咕咕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裡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著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裡汪著鐵銹色的水,水面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綠草上,象一條昏睡的大泥鰍。她雙手死死地攥著二齒鉤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雞爪子一樣。我和九老爺都無法看到九老媽的臉,我們只感到炎熱的光線如滾燙的瀑布,辣眼的臭氣象彩色的雲團,九老媽臉蛋兒紮在綠草叢中,她決不是想吃草也決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記得九老媽說她是屬貓的,她說九老爺是屬鼠的。從頭到尾九老媽被不同層次的彩色淤泥塗滿,白色淤泥塗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這種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鴨屎;黑色淤泥塗在她的肩膀到臀部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綠色淤泥塗在她的臀部到膝蓋,綠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從膝彎到足尖,這是臥在草地上的九老媽最輝煌的一段,象幹癡的血一樣的暗紅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媽的腿上,那種世上罕聞的臭氣就是從這一段上發出的。九老媽臭氣熏天的瘦腿上飛舞著蒼蠅,鞋子留在淤泥裡,九老媽極度發達的腳後跟象兩個圓圓的驢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腳趾委屈地看著我。我透過令人窒息的臭氣,仔細觀察著九老媽腳上和腿上的紅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來的鴨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草,綠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瓣,這暗紅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麼東西呢?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輝煌壯觀的歷史畫面。 九老媽蠕動著,把兩條腿往前曲,兩隻臂往後移,背弓起來,象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裡了。九老媽嚼著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在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象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漉漉的磚頭,心裡反復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麼?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裡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症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裡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著一塊半磚頭,左手捏著一隻蜻蜓。在椅子上扭動著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麼。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象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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