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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野人/1

  又一個淩晨,劄幌海面上的大團濃霧緩慢向陸地移動。它們首先灌滿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後蓬勃上升,包圍了山峰與峰上叢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霧裡放出清脆神秘的音響。爺爺趴在山半腰他棲身的山洞裡,警惕地諦聽著清泉的聲響,山下村莊裡雄雞報曉的聲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轟鳴。

  我經常想,總有一天,我會懷揣著一大把靠我自己勞動掙來的、變成了世界性堅挺貨幣的人民幣,坐上一艘船,沿著日本人當年押運中國勞工的航線,到達北海道,按著爺爺在數百次談話中描繪出來的路線,在一個面對大海的山上,找到爺爺棲身十幾年的那個山洞。

  霧漲到洞口,和野蠻的灌木、繁複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爺爺的視線。山洞裡濕漉漉的,洞壁上覆著銅色的苔蘚,幾塊堅實棱上,沾著一些柔軟的獸毛,狐狸的味道從石壁上散發出來,向他提醒著他佔據著狐狸巢穴的壯舉或是暴行。此時的爺爺,已忘記了他逃入山中的時間。我無法知道一個在深山老林裡像狼一樣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對於時間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許覺得十年如一天那樣短暫,或許覺得一天如十年那樣漫長。他舌頭僵硬,但一個個清晰的音節,在他的思想和耳朵裡響起:好大的霧!日本的霧!於是,一九三九年古曆八月十四日,他率領著他的隊伍和他的兒子去墨水河大橋伏擊日本汽車隊的全部過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那也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

  無邊無際的紅高粱從濃霧中升起來,海浪撞擊礁石的轟鳴變成了汽車引擎的轟鳴,清泉注在石上的脆響變成了豆官撒歡的笑聲,山谷中野獸的腳步聲變成了他和隊員們沉重的呼吸。霧沉甸甸的,好象流動的液體,好象鹽水口子村劉小二搖出來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舉手就可撕下一塊。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像白鬍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陣巨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齜出牙齒,喉嚨裡滾出一團團咆哮,這不是人的聲音,當然也不是狼的聲音;這是我爺爺在狐狸洞發出的聲音。子彈橫飛,高粱的頭顱紛紛落地,槍彈拖著長尾巴在霧裡飛行,在狐狸洞裡飛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燒熟的鋼鐵,溜圓的清亮水珠在鋼鐵上滾動,鼻子裡嗅到蒸汽的味道。石棱上掛著一綹綹淺黃色的狐狸毛。河水被子彈燙得啾啾鳴叫,宛若鳥的叫聲。紅毛的畫眉,綠毛的百靈。白鱔魚在碧綠的墨水河裡翻了肚皮。黑皮糙肉的大狗魚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撲楞,水聲格外響亮。豆官哆嗦著小爪子舉起了勃郎寧手槍。射擊!黑油油鋼盔像鱉蓋。噠噠噠!你這個東洋鬼子!

  我無法見到爺爺趴在山洞裡思念故鄉的情景,但我牢記著他帶回祖國的習慣:無論在多麼舒服的床上,他都趴著——屈著雙腿,雙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覺,好象一頭百倍警惕的野獸。我們搞不清楚他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清醒,只要我睜開眼,總是先看到他那雙綠光閃閃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裡的姿勢和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身體保持原狀——骨骼保持原狀——肌肉卻緊張地抽搐著,血液充斥到毛細血管裡,力量在積蓄,仿佛繃緊的弓弦。瘦而狹長的臉上,鼻子堅硬如鐵,雙眼猶如炭火,頭上鐵色的亂髮,好象一把刮刺刺的野火。

  霧在膨脹中變得淺薄,透明,輕飄,交叉舞動的白絲帶中,出現了灌木的枝條,藤葛的蔓蘿,森林的頂梢。村莊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藍色牙齒。經常有高粱的火紅色臉龐在霧裡閃現,隨著霧的越來越稀薄,高粱臉龐出現的頻率減緩。日本國猙獰的河山冷酷地充塞著霧的間隙,也擠壓著爺爺夢幻中的故鄉景物。後來,霧通通退縮到山谷間林木裡,一個碩大無比、紅光閃閃的大海出現在爺爺眼前,灰藍色的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褐色的沙灘,一團血紅的火,正在海的深處燃燒著。爺爺記不清楚,也無法記清楚看到過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陽從海中躍起來的情景,那一團血紅,燙得他渾身顫慄,希望之火在心裡熊熊燃燒,無邊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齊的方陣,莖是兒女的筆挺的身軀,葉是揮舞的手臂,是光彩奪目的馬刀,日本的海洋變成了高粱的海洋,海洋的波動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們的血。

  根據日本北海道地區劄幌市的檔案材料記載:1949年10月1日上午,劄幌所屬清田畋村農婦順河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幫我搜集並譯成中文的,資料中所謂「野人」即指我的爺爺,引用這段資料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爺爺敘述中一個重要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爺爺1943年中秋節被抓了勞工,同年底到達日本北海道,1944年春天山花爛漫時逃出勞工營,在山中過起了亦人亦獸的生活,到1949年10月1日,他已經在山林中度過二千多個日日夜夜。現在被我描繪著的這一天除了淩晨一場大霧使他更方便、更洶湧地回憶起故國的過去那些屬￿他的也屬￿他的親人們的火熱生活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中午發生的事情另當別論。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霧散了,太陽在海與山林的上方高掛著。幾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緩緩地漂著,遠看似靜止不動。海灘上晾曬著一片片褐色的海帶。捕撈海帶的日本漁民在淺灘上蠕動,好象一隻只土色的大甲蟲。自從那位白鬍子老漁民坑了他們後,爺爺對日本人,不論面相兇惡還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滿了仇恨,所以,夜裡下山偷起海帶和幹魚來,他再也不產生那種一錢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漁民晾在海邊的漁網剪得粉碎。

  陽光強烈了,山谷林間的薄霧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樹木,紅與黃的大葉夾雜在青翠的松與柏之間,宛若一簇簇燃燒的火苗。紅與綠的濃色裡有一柱柱的潔白,那是樺樹的幹。又一個美麗的秋天悄然降臨,秋天過後是嚴冬,北海道嚴酷的冬季,促使爺爺像熊一樣冬眠,一般來說,當標誌著秋色的紫色達子花漫山開遍時,也是爺爺一年中最胖的季節。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佔據了這個向陽、背風、隱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儲存越冬的食物,他計劃用十個黑夜,背上來二十捆半幹半濕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偷到一些幹魚、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遠,攀藤附葛即可過去,不必擔心在雪地上留痕跡。一切都證明,幸福的冬天因為山洞而來。這是個幸福的日子,爺爺心情很好,他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全中國都在興奮中顫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時候,他的兒子——我的父親,騎著一匹騾馬,穿著新軍裝,大背著馬步槍,跟隨著部隊,集結在東皇城根的槐樹下,等待著騎馬從天安門前馳過那一大大露臉的時刻。

  陽光透過枝葉,一條條射進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鐵,彎曲如鷹爪,手背上層生著發亮的鱗片,指甲殘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癢癢的熱感,這是陽光照射產生的效應。爺爺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閉合了雙眼,朦朦朧朧中,忽聽到遙遠的地方炮聲隆隆,金光與紅光交相輝映,成千匹駿馬連綴成一匹織錦,潮水一般,從他腦子裡湧過去。爺爺的幻覺與開國的隆重典禮產生的密切聯繫,為爺爺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靈感應、特異功能這一類法寶來解釋一切不能解釋的問題。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爺爺聽覺和嗅覺格外發達,這不是特異功能,更不是吹牛皮,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事實勝於雄辯,謊言掩蓋不住事實,爺爺在報告會上常說這套話。他在洞裡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他看著顫抖的藤蘿聞到了狐狸的味道,報復終於來了,自從把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個砍死並摔出洞外那一刻開始,爺爺就開始等待著狐狸的報復。他不怕,他感到很興奮,退出人的世界後,野獸就是伴侶和對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們,它們也熟悉他。經過那一場殊死搏鬥,熊與他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齜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定。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兇殘的動物面前簡直不如喪家狗。與狼和熊比較,狐狸是狡猾陰險的小人,它們只能對野兔和農舍裡的雞施威風。他把兩件至寶——菜刀與剪刀,攥在左右手裡,臊狐的異臭與藤蘿的抖索愈來愈劇烈,它在攀著藤蘿上行。爺爺一直認為這次進攻會發生在深夜裡,狐狸的機敏活躍從來都是與漆黑的夜晚聯繫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發動收復失地、報殺子仇的戰鬥大出爺爺意料之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比這種情況危急十倍的局面他應付過很多,所以他鎮靜自若。與往昔那些蜇伏的白晝比較,這個上午將會充實、充滿趣味。共和國的威武馬隊正在海的對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領袖檢閱,數十萬人臉上掛著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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