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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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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金、李路、馬小三……你們快上去……」父親把一批民夫驅逐到兩岸上。被點到名字的民夫都用恨恨的目光盯著父親。指導員哆嗦著、求情般地說:「同志們……顧全大局……服從……服從余連長的命令……」 他們不情願地往河兩岸移動,一步三回頭,冰河讓他們留戀,浪花無聲地環繞著他們的身體,太陽的金色瓢潑而下,塗滿了河與河中人。 一袋袋小米在人鏈上運行著,動作迅速而有節奏。父親沈浸在神聖樂章裡,感到六十斤重的米袋輕如鴻毛。這種忘形有形的境界在他日後的衝鋒陷陣中經常出現,他用思想代替感官。他的開槍、投彈、拚殺、格鬥全靠下意識控制。他打仗像遊戲又像夢游,動作優美得要命,所以馬師長的望遠鏡跟著他轉,所以馬師長擊掌而歎:天才!天才的士兵!他不是訓練出來的,他是為戰爭而生的精靈。 眾所周知,父親身材高大,幼年時他吃了大量的狗肉,而那些狗又是用人肉催肥了的野狗,我堅信這種狗肉對父親的精神和肉體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耐力、他的敏捷超于常人。在河中人鏈上,他是最光輝最燦爛的一個環節。指導員早已面色灰白、氣喘不疊了。父親立在他的上水,減緩了河水對他的衝激,他依然站立不穩。指導員一頭撞在父親胸脯上,把父親從夢幻中驚醒。鏈條嘎吱吱停住。父親扶住指導員,吩咐身邊兩個民夫把他送上岸。指導員昏厥過去,沒有了掙扎能力。鏈條閃開一條大空缺,父親舒開長臂,彌補了空缺。他大臂輪轉,動作優美瀟灑,一袋袋米落到他手中,又從他手中飛出,一點也不耽擱。父親大顯身手,民夫們讚歎不止。最後一袋米過了河,民夫們竟直直地立在水中,沒有人想離開。直到北岸有人吼叫:「米運完了,快上來呀!」 父親說:「上去上去,命令你們。」 他伏下全身在水裡,帶著頭往岸上沖。手腳並用,狗刨姿式,打得浪花蓬蓬如樹,民夫們怪聲吼叫,恰如一群頑童。 上岸之後,父親領著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體一片黑光,二百根肉棍子很難看。呱唧呱唧滿岸響。毛驢「昂兒昂兒」大合唱。 驢叫聲把父親從嬉鬧中拉出來,他說:「弟兄們別鬧了,快把木輪車行李衣服渡過河,回頭來趕驢。」 木輪車漂浮,過河順利。 毛驢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它既膽小又倔強,既聰明又愚蠢,父親坐騎的蛋黃色小母驢是匹得了道的超驢,基本上不能算驢。毛驢們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推下去一匹,蹄腿剛一沾水又躥上來。驢叫人忙,拳頭巴掌起落,驢蹄起舞,驢尾巴擰繩子,驢眼裡充滿恐怖與惱怒,父親揮舞著盒子炮吼叫:「我槍斃了你們這些驢雜種!」驢們不怕罵,照樣調皮如舊。一位民夫說:「余連長,拿這些驢沒辦法,放了它們吧!」父親說:「不行,靠它們拉車呢!」「他們不過河怎麼辦?」 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蒙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強驢死活不讓蒙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頓拳頭,打得竄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裡發脾氣,斜跑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僵繩。河裡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沉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喂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裡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裡,好象一捆秫秸。「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穀。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鐘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她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她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蒙眼嗎?」 她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她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裡驢騎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拍著她,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她擰著頭不走,嘴裡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她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她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裡的冷氣如箭,射中她的肚皮,她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大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只黑油油的牛皮挎包裡,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裡,離賈家屯還有50裡。」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余連長,必須把同志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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