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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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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種/1 身體高大但骨肉疏鬆的渤海民工團「鋼鐵第三連」指導員命令兩個青年夫子把父親捆在一棵大桑樹上,這是1984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亮後,父親看到桑樹被饑餓的人們剝成了幾乎裸體。兩個青年夫子一個叫劉長水,另一個叫田生谷,都是高密東北鄉人,父親看著他們眼熟,但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兩位對餘豆官這個土匪種卻很熟悉。父親雖然比不上爺爺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東北鄉的傳奇人物。聽到指導員的命令後,兩位夫子臉上在黎明前的晦色裡露出了一些朦朧的難色,手下的事兒幹得不太迅速。指導員拍著盒子槍的木匣,啞著嗓子訓斥他們:「磨蹭什麼?動老鄉觀念了?快捆,捆結實!」 指導員說話帶著濃重的萊、海陽口音,他身體有病,哈著腰,經常咳嗽、吐痰。父親在晨光中發現了他牙齒的閃光。 兩個民夫一左一右緊著繩子,把父親的身體與桑樹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著力氣,抵抗著繩索的侵入,為的是鬆氣時繩子鬆弛些。清冷的空氣使繩索僵硬,索上的細刺像針尖一樣刺激著他的皮膚,他感覺到自己的皮膚熱度很高,頭眩暈,鼻子脹得厲害。 捆綁完畢,兩個夫子退到一邊去。指導員不信任地斜了他們一眼,走上前來,檢查捆綁的質量。父親趕忙挺胸鼓腹,讓繩與肉緊密咬合。指導員用殘手上的兩個相依為命的指頭往繩與肉之間插,插得父親肋骨奇痛。插不進去,說明捆得緊,綁得牢,捆綁質量很高。他滿意地對兩個青年夫子哼了一聲。他恨恨地對父親說:「小王八羔子,看你還怎麼跑!」父親聽到指導員說話時肺裡有重濁的雜音,還嗅到了他牙齦發炎的味道,父親心裡升騰起了矇騙得逞的愉快,只要一鬆氣,繩子與肉皮之間就有了間隙。 天有些白亮了,離桑樹一百米的民夫連宿營地裡,傳來毛驢廝咬的聲音,寒氣逼人,驢聲顯得暖烘烘熱呼呼,驢聲裡有驢的胃裡泛上來的草料味道。一個黑瘦的人從那邊走來。父親認出了他是連長,看到了他披著的那領日本鬼子軍大衣。 「抓回來了?」連長問。 「抓回來了,」指導員說,「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 父親突然又感覺到腿肚子上槍傷的疼痛,不是指導員提起這痛疼不明顯,他慶倖子彈未傷著腿骨,暄肉傷,好得快,傷了骨頭可就毀了。 連長湊上來漆黑發亮的生鐵臉,用兩隻細細的冷眼盯著父親看一陣,然後,猛揮起鋼硬的巴掌,扇了父親的鼻子。「混蛋!」連長說,「非斃了你個狗雜種不可!臨陣逃脫,還是什麼土匪種呢!」父親鼻子一陣酸麻,剛想嗚呼叫喊,就感到四股熱乎乎的液體在臉上,兩道淚水,兩道鼻血。他無法擦拭臉膛,心裡憋悶,便呸呸地啐著嘴裡的鹹滋味,罵道:「你媽的連長!共產黨還打人?」 連長又揮掌在父親的鼻粱上加了一下工,回罵道:「共產黨不打好人!」 父親知道鬥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肉受苦外,什麼好處也撈不到,於是便閉了嘴巴,低下了頭。 連長勸指導員回營地休息一會兒,並命令兩位青年夫子嚴格看守父親。劉、田二位各肩著一杆解放軍正規部隊淘汰下來的老漢陽步槍,諾諾地答覆著連長的命令。連長和指導員一高一低向宿營地走去,指導員咳得很厲害,他是正規軍的一等功臣,因病轉到地方。劉與田披著破棉襖,黑色牛皮腰帶上插著一棵木柄手榴彈。太陽在東邊燒起一團火,照著荒涼頹敗的村莊裡的斷壁殘垣、朽木枯株和幹萎的蒿草,草莖上結著白霜。劉、田二位眉上有霜,他們的黑臉膛遭到太陽光照,黑紅黑紅,猶如怪異的葵花。一股乳白色的熱氣從他們的嘴巴裡噴出來,已經是農曆的九月底,秋天結束了,父親心裡一片淒涼。劉長水打了一個哈欠,身體有些晃蕩。他對父親說;「餘豆官,都說你是個生死不懼的好漢,跑什麼?民夫連死人的機會不多呀!」 父親白了他一眼,沒說話,他的心裡很不愉快,被人曲解為怕死鬼,是莫大的恥辱,但他沒有辯解。 田生穀說:「你這小子,害得我們一夜沒得安生。你跑什麼?不知道隊伍等著吃糧?待會兒怕要槍斃你了,有什麼要往家裡捎的話,跟我們說說吧,孬好是鄉親。」 父親說:「你給我把臉上的血擦擦,別讓我這樣鼻眼不清地挨槍崩。」 田生谷跟劉長水交換了眼神,疑慮重重地說:「餘豆官,你不會趁著我給你擦鼻血時機咬掉我的手指頭吧?」 父親忍不住笑起來,他自然不知道臉上的笑容怪模怪樣,令兩個年輕夫子膽寒。他們互相推託著,誰也不敢冒風險。父親憤怒地說:「別他娘的推託了,不用你們擦了!」 田生穀怔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說:「豆官,不是我不給你擦,是你太厲害,村裡人都說你在日本用牙咬死了一頭狗熊,看看你,一口那麼結實的鋼牙。」 父親說:「別囉嗦了,我不用你擦了。」 田生穀從破棉襖的洞眼裡掏出了一團肮髒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靠近父親,馬馬虎虎地揩了他臉上的血,又掏出一小團棉花,撕成二份,搓成兩個小球,堵住了他兩個流血的鼻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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