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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掌燈時分,燒酒鍋的夥計們把棺材抬來,停在院子裡。奶奶在房子裡點亮一盞豆油燈,因為是非常時刻,燈盞裡放了三根燈草,騰騰上升的燈煙裡,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氣。大家都焦急地盼望著二奶奶咽完最後一口氣。父親躲在門後,看著二奶奶那兩扇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顏色、並像琥珀一樣透明的雙耳,心裡蕩漾著一種五顏六色的神秘感。這時候,他感覺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只墨一樣的黑貓踏響,並感覺到了黑貓的在暗夜中磷光閃閃的雙眼和黑貓淫邪的叫聲。父親的頭皮一炸,頭髮好象都如刺蝟的鋼毛一樣戧立起來。二奶奶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珠不轉,眼皮卻像密集的雨點一樣眨動起來。她腮上的肌肉也緊張地抽搐著,兩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後,一聲比貓叫春還難聽的聲音,從她的嘴裡沖出來。父親發現,豆油燈盞裡金黃的火苗一瞬間變成了蔥葉般的綠色,在綠色燈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臉,已經失去人類的表情。

  奶奶起初還為二奶奶的復活高興,但很快,這種高興就被恐怖擠跑了。

  奶奶說:「妹妹,妹妹,你怎麼啦?」

  二奶奶開口就罵:「婊子養的!我饒不了你們,殺了我的身,殺不了我的心,我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父親聽出,這聲音根本不是二奶奶原有的聲音,倒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奶奶被二奶奶罵退了。

  二奶奶的眼皮還是像閃電般迅速地眨動著,嘴裡時而狂叫,時而怒駡,聲音震動房瓦,滿屋冷氣侵人。父親清楚地看到,二奶奶的脖子之下像木棍一樣繃得僵直,這股瘋狂吶喊的力量不知來自何處。

  爺爺不知所措,讓父親去東院叫來羅漢大爺。在東院裡也能清楚地聽到二奶奶製造的恐怖音響。七八個燒酒夥計正在羅漢大爺屋裡議論著,一見父親進來,都停嘴不言語,父親說;「大爺,俺乾爹叫你過去。」

  羅漢大爺進屋,瞥了一眼二奶奶,便扯著爺爺的袖子到外屋,父親跟出去。羅漢大爺悄悄地說:「掌櫃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什麼邪魔附了體。」

  羅漢大爺一語未了,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裡高聲叫駡:「劉羅漢,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不得好死,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割掉你的雞巴子……」

  爺爺與羅漢大爺相顧慘懼,囁嚅不能言。

  羅漢大爺思索片刻說:「用灣水灌吧,灣水避邪。」

  二奶奶在裡屋裡罵聲不絕。

  羅漢大爺提著一瓦罐肮髒的灣水,帶著四個體格魁梧的燒酒夥計,剛剛走到院子裡,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裡咯咯地浪笑著,說:「羅漢,羅漢,你灌吧,灌吧,你老姑奶奶正渴著呢!」

  父親看到一個夥計把一個賣酒的鐵漏斗,用力插進二奶奶嘴裡,另一個夥計提起那罐灣水嘩嘩地往漏斗裡倒,漏斗裡的水打著旋往下流,流得那樣快,使人無法相信那些水是流到二奶奶的肚子裡去了。

  一罐水灌進去,二奶奶安靜了。她的肚子平平坦坦的,胸口裡鼓鼓湧湧的,好象在喘氣。

  眾人都欣慰地喘了一口氣。

  羅漢大爺說:「行了,老啦!」

  父親又一次感覺到瓦楞上有噗嗒噗嗒的腳步聲,好象那只黑貓在散步。

  二奶奶僵死的臉上又綻開迷人的笑容。她的脖子像打鳴的母雞一樣死勁抻著,皮膚都抻得透亮,隨著幾聲尖叫,一股混濁的水從她的嘴裡噴出來。水柱直上直下,到二尺多高時,突然散開,水點像菊花的瓣兒一樣,跌落在她的嶄新的送老衣裳上。

  二奶奶的噴水遊戲嚇得那四個夥計拿腿就跑;二奶奶高聲喊叫:「跑,跑,跑,到底跑不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二奶奶這樣一喊,那四個夥計丟魄落魂,只恨少生了兩條腿。

  羅漢大爺求援地望著爺爺,爺爺正求援地望著羅漢大爺。四道目光相撞,匯成兩聲無可奈何的驚懼歎息。

  二奶奶罵得更熱鬧了,不但罵,連胳膊和腿都開始抖索起來。她罵道:「日本狗,中國狗,三十年後遍地走,餘占鼇,你跑不了,蛤蟆吃斑蟊,你的難受還在後邊呢!」

  二奶奶的身體像弓一樣彎起來,看看就要坐起來的樣子。

  羅漢大爺喊:「不好,要起屍!快找鋼火鐮來。」

  奶奶把鋼火鐮扔進來。

  爺爺壯著膽,把二奶奶按倒。羅漢大爺把那片鋼火鐮壓在她的心窩裡。但那裡壓得住?

  羅漢大爺抽身要走,爺爺說:「大叔,你不能走啊!」

  羅漢大爺喊:「女掌櫃的,快去找個鋼鏟來!」

  二奶奶的胸口被壓上了一個犁地用的鋼鏟,她的身體才安靜下來。

  爺爺和羅漢大爺都從屋裡退出來,父親跟隨著。

  二奶奶獨自一人,在屋子裡折騰著。奶奶、爺爺、羅漢大爺、父親都退到院子裡。

  二奶奶在屋裡喊叫:「餘占鼇,我要吃黃腿小公雞!」

  爺爺說:「用槍打吧!」

  羅漢大爺說:「不行,不行,她人早就死啦!」

  奶奶說:「大叔,快想個法子呀!」

  羅漢大爺說:「占鼇,去柏蘭集搬山人吧!」

  淩晨時分,二奶奶的叫駡聲把窗紙都快震破了。她罵著:「羅漢羅漢,我與你不共戴天之仇!」

  羅漢大爺伴著那個山人走進院子,二奶奶的叫駡聲變成了一聲聲長長的歎息。

  山人有七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黑色的道袍,袍子的前心後背上都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他背上背著一柄桃木劍,手裡提著一個包袱。

  爺爺迎著他,認出他就是幾年前為二奶奶鎮壓過黃鼠狼精的李山人,只不過比前幾年更顯乾瘦。

  山人用桃木劍捅破窗紙,往屋裡望瞭望,臉色灰白地退回來,對爺爺拱拱手,說:「掌櫃的,這個邪,小山人法力淺薄,只怕鎮壓不住。」

  爺爺焦急萬分,說:「山人,您不能走,無論如何您也要驅除了它,我一定重重地謝你。」

  山人眨動著妖氣橫生的眼睛,說:「好吧,山人喝口大膽湯,豁出個破頭撞金鐘!」

  直至今天,我們村裡還廣泛流傳著李山人為我二奶奶驅邪的事。

  傳說中的李山人披頭散髮,在我家院子裡踏罡步鬥,口中念念有詞,仗劍作法,二奶奶在炕上翻來滾去,叫哭連天。

  最後,山人讓奶奶找來一個木盆,盆裡盛著半盆清水。山人從包袱裡拿出幾包藥,倒在盆裡,然後用桃木劍快速攪動,一邊攪一邊念咒語,盆裡的水漸漸發紅,最後變得像血一樣紅。由人油汗淫淫,在地上狂跳幾下,仰天摔倒,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山人醒過來時,二奶奶咽了最後一口氣,屍體的腐臭氣和變質的血腥氣從窗戶裡洶湧地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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