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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奶奶為小姑姑香官擦身時,父親大著膽溜進裡屋,站在炕前,奶奶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趕他走。奶奶一邊擦著小姑姑遍體的幹血,一邊流著成串的淚珠。擦完小姑姑,奶奶把頭靠在間壁牆上,半天沒動,好象死人一樣。

  傍晚時分,爺爺用一條被子把小姑姑卷起來,抱著。父親跟著爺爺走到門口,爺爺說:「豆官,你回去,陪著你娘和你二娘。」

  羅漢大爺在東院門口攔住爺爺,說:「掌櫃的,你也回吧,我去送。」

  爺爺把小姑姑遞給羅漢大爺,回到門口,牽著父親的手,目送著羅漢大爺走出村去。

  一九七三年臘月二十三,耿十八刀八十歲了。清晨起來,他就聽到村子中央的大喇叭震耳地響著,喇叭裡一個老女人病懨懨地說:「勇奇……」一個粗嗓子男人問:「娘,您好點了嗎?」老女人說:「不好,早晨起來,頭更暈了……」

  耿十八刀用力按著冰冷的炕席坐起來,他也感到早晨起來,頭更暈啦。窗外風聲凜冽,一團團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紙沙沙響。他披上那件被蟲子咬成光板的狗皮襖,蹭到炕下,伸手抓過倚在門後的龍頭拐杖,歪歪斜斜往外走。院子裡已積了厚厚一層雪,越過傾圯的土牆,望得見茫茫原野一片銀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稈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裡。雪花一團團地落著,不知何時能止。他心存一線僥倖地轉回身,用拐棍掀開米缸、面缸的蓋墊,缸裡空空蕩蕩,昨天的眼睛並沒騙他。他肚裡已經兩天無食,老朽的胃腸一陣陣絞痛,他準備豁出面皮去找支部書記要糧了。肚中饑餓,身上寒顫不止,他知道支部書記是個心比鐵石還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糧決不是件輕鬆事情。他決定燒點水喝,喝口熱水暖暖肚子,去跟那個王八蛋進行最後的鬥爭。他用龍頭拐杖掀開水缸蓋子,水缸裡只有一圈冰,沒有水,他記起他已經三天沒動煙火了,十天沒用瓦罐去井裡提水了。他找了一扇豁邊的破瓢,從院子裡盛來二十幾瓢雪,倒在巴渣裂紋從沒刷淨過的鍋裡。蓋上鍋蓋,他尋找柴草,沒有柴草。他走進裡屋,從炕席下邊抽出一把墊炕的麥稈草,用菜刀劈破了幾個高粱稈縫成的蓋墊,劈破了一個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鐮打起火來,早年二分錢一盒的火柴早就憑票供應了,不憑票供應他也買不起,他知道自己像個老王八蛋一樣不名一文。黑洞洞的灶裡燃起溫暖的紅色火苗,他把身體俯上前去,烘烤著凍透了的肚腹,前邊化了凍,後背依然寒冷。他趕緊往灶裡塞了一把草,調過背去向火。後背上的冰化了,肚腹裡又結了冰。半邊冷半邊熱更使他痛苦難捱。他索性不烤了,緊著往灶裡填草,盼著水開。他想喝飽了肚子一定要跟那個小雜種拼個頭高頭低,要不到糧食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辭灶。鍋灶下的火要滅了,他把最後一把草塞進灶王爺黑洞洞的貪婪巨口,祈求著柴草慢慢燃燒,柴草卻快速燃燒。鍋裡還無半點動靜,他著急地蹦起來,出乎意料的敏捷。他跑回裡屋,從炕席下抽出最後幾把草塞進灶膛,讓灶裡的火苟延著殘喘,讓鍋裡雪繼續融化。一隻三條腿的小凳子被他慘無人道地塞進灶膛,一把老禿了的掃地苕帚也被他戳進了灶王爺烏黑的喉嚨。灶王爺連聲嗝呃,嘔吐出一團團茂密的濃煙。他大驚失色,用龍頭拐杖挑下掛在土牆上的濟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裡煽風,煙一吞一吐,終於不吐,灶膛裡古嘟一聲響,燃起明亮強硬的板凳苕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燒,可以喘一口氣了。老眼昏花不抗煙嗆,粘液般的淚珠滾下來,滾過枯臉,三五滴匯合成一滴,落到亂麻般的鬍鬚上。鍋裡響起了噝噝的水聲,斷斷續續的,像蟬鳴一樣。他欣喜地聽著鍋裡的水聲,臉上綻開嬰孩般的純潔笑容。灶膛裡的火又黯淡了,收斂起滿臉笑容他換上滿臉驚慌,匆匆站起來,目光四顧,搜尋可以燃燒的對象,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燒,但他沒有力量把它們弄下來。他閃電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燒腿的故事。故事裡說瘸拐李把腿放在灶裡燒得吱吱啦啦響,他嫂子說:「兄弟,燒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燒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燒就已經挪不動步子,挪不動步子還能走,他還要走到支部書記家去鬧糧呢。最後,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定在牆上挖出來的那個神龕裡。龕裡供著一個烏黑的牌位。他用龍頭拐杖搗搗那個牌位,牌位澎澎地響著,灰塵跌落,顯出久經煙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動著,突然感到一陣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進了灶膛。饑餓的火苗立刻伸出舌頭舔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著深紅的汁液,好象燒著那只紅狐狸的肉體……狐狸孜孜不倦地舔著他身上的十八個傷口,多少年後他都記著狐狸的涼森森的美好舌頭。狐狸舌頭上一定有靈丹妙藥,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莊後傷口一點都沒有發炎,連一點藥都沒上就好了。他對後人們說起這段神話般的奇遇時,人們都面帶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氣衝衝地剝掉上衣,讓人們看他身上的傷疤,人們看了傷疤還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這福一直沒等來。後來,他成了「五保」戶,他知道福來了。後來福又去了,村裡沒人管他了,那個當年坐在驢馱的簍子裡削木棍的小王八蛋當了支部書記——要是這小子不在大躍進年代裡弄死過九條人命,只怕早當了省委書記。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戶資格……這塊木牌像一條狐狸那樣耐燒,在血樣火苗的烘烤下,他聽到鍋裡水聲沸沸,水開了。

  他用那扇破飄舀了混濁的熱水,唏溜唏溜地喝著,一口熱水進肚,他舒服得渾身顫抖,又一口熱水落肚,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神仙。

  喝了兩瓢熱水,渾身粘汗溢出,著熱的蝨子興奮起來,只是蠕蠕爬動、並不咬他。肚裡更加饑餓,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著龍頭拐杖,走進漫天大雪裡,腳下踩著瓊屑碎玉,耳邊聽著窸窣雪聲,心裡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無行人,一隻背馱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著,走一段就抖擻身體,雪片飛散,顯出黑狗本相,但飛雪又很快落滿了它的脊背。他跟著黑狗走進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門緊閉,幾枝臘梅開得火旺,從牆頭上鮮紅欲滴地探出來。他無心觀賞臘梅,走上石臺階,喘幾口氣,然後拳打門板。院子裡汪汪狗咬,並無人聲。他惱怒上來,將搖搖欲倒的身體倚在門樓牆上,掄起龍頭拐杖,敲打著黑漆大門的鐵鐐銱,狗在院子裡咆哮起來。

  大門終於開了,先躥出了一匹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顧一切地沖上來,他揮舞著拐杖,花狗退到一邊,齜著兩排雪白的漂亮牙齒,瘋狂地吠叫。隨後閃出一個飽滿白淨的中年女人的臉。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說:「耿大爺,是您呀,您有什麼事?」十八刀沙啞著嗓子說:「找支書!」「他去公社裡開會啦。」那女人和善中帶著同情說。「你讓我進去!」他精疲力盡地咆哮著,「我要問問他,他憑什麼取消了我的《五保》資格?我挨了日本鬼十八刺刀,都沒死掉,難道要我在他手裡餓死?」女人為難地說:「大爺,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開會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餓,就先到俺家裡去吃點飯,沒有好飯,地瓜餅子管飽。」他冷冷地說:「地瓜餅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餅子!」女人有些不高興起來,說:「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開會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閃身進了門,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他掄著拐杖,在門上敲打幾下,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癱倒。他蹣跚著走上積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語地說:「去公社……去公社……告這個小王八蛋……告他欺壓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糧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樣拖著腿走,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腳蹤。走了好久,他還是能聞到那幾株臘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緩慢地回頭對著黑漆大門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幾株臘梅像火苗子一樣在飄飄灑灑的雪花中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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