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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小顏的馬隊在半道上與爺爺相遇。雙方都用槍指著「票」,幾乎是擦肩而過,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爺爺看到了倒剪著雙手,騎在馬上的奶奶,和被小顏攬在懷裡的我父親。

  小顏的馬隊擦著爺爺他們身邊走過,馬蹄聲輕捷,馬頸上的銅鈴叮噹,馬上的人都面帶微笑,只有奶奶滿臉怒容,看著路邊上滿臉懊喪的爺爺,高聲說:「占鼇,你快把我乾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倆換回來、」

  爺爺緊緊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這孩子遲早要放,但不是現在。

  雙方交換人質的地點,還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橋上。爺爺動員了東北鄉的幾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個,都荷槍實彈,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橋北頭。河裡冰凍尚存,邊緣部分已被春天的空氣融解,化出兩條繃帶般的綠水,中央的冰塊表層斑駁淋漓,沾染了一層北風吹來的黑土。

  半上午時分,縣府的馬隊從河南邊堤上,逶迤而來。馬隊中夾著一乘小轎,由四個漢子抬著,顫顫悠悠地漂遊。

  縣府裡的人占著橋南頭,雙方答上話。與爺爺對話的,是儀錶堂堂的縣長曹夢九。他面帶笑容,親切和藹地說:「占鼇,你是我的幹閨女女婿啊,怎麼連小舅子都綁?缺錢花告訴你乾爹一聲就是羅!」

  爺爺說:「我不缺錢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夢九撫掌大笑道:「誤會,誤會吆!不打不相識!賢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給你往上秉報,論功行賞。」

  爺爺蠻橫地說:「誰要你論功行賞!」嘴裡雖是這般說,心其實軟了。

  小顏撩起轎簾,奶奶抱著我父親款款地出來。

  奶奶走在橋頭上,被小顏攔住。小顏喊:「老余,你把曹公子弄到橋頭,號令一下,同時放人。」

  小顏喊一聲;「放啦!」

  曹公子叫著爹往橋南頭飛跑,奶奶抱著孩子往橋北頭走。

  爺爺的土匪部隊都擎著短槍,縣府兵都托起長槍。

  奶奶和那男孩在木橋中相逢。奶奶彎腰想跟他說句話,他哭著,繞開奶奶,飛跑到橋南去了。

  在這次遊戲般的綁票中,縣長曹夢九心中蘊育日久的一條「三國演義」式的妙計突然成熟了,這條妙計,殘酷地結束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們的黃金歲月。

  這年三月,曾外祖母病死。奶奶抱著父親,騎著一匹黑色騾子,回娘家辦理喪事,原說是三天之後趕回來,誰知那蒼天有意作亂,從奶奶動身第二日就開始下起大雨,雨腳直上直下,密不透風,天和地交融在一起。爺爺他們在青紗帳裡待不住,便各自回了家,這樣的天氣,連燕子都躲在巢裡夢囈般啁啾,縣府裡的兵更不會出動,況且自從春天那次荒唐的綁票之後,縣長曹夢九似乎與爺爺達成了一種默契,高密縣出現了兵匪一家的和平景象。土匪們回了家,把槍塞在枕底下,整日酣睡。

  爺爺披著大蓑衣回到家,從戀兒姑娘嘴裡,知道奶奶回家奔喪,想起幾年前騎著黑騾子去嚇唬那老財迷時情景,不由暗自竊笑。當初奶奶與曾外祖父、母積惡深重,大有永不往來之勢,不想幾年之後,又冒雨奔喪,可見是「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

  窗外雨聲如潮,瓦簷上水流如瀑。渾濁的雨水積在院子裡,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脹了土地,我家的院牆坍倒在雨水裡,砸起幾丈高的水花。院牆一倒,灰綠色的田野便撲進窗口,爺爺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見這無邊無涯的灰綠高粱的海洋,低矮的雲團臥在高粱的浪潮上,喧嘩的聲浪持續不斷,濃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灌滿房屋。大雨使爺爺心煩意亂,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覺,睡覺喝酒,搞得晝夜不分,天昏地暗,我家那頭黑騾子掙斷韁繩,從東院大廈棚裡跑出來,站在奶奶的窗前,一動也不動了。爺爺瞪著被高粱酒燒紅的眼睛,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傢伙,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像螞蟻一樣遍體爬動。雨水像箭杆般射到騾子身上,一部分飛濺出去,一部分沿著它灰暗的皮毛,彙集到肚皮底下,流到地上汪集的雨水裡。焦慮不安的水面爆豆般跳動著,騾子一動不動,只偶爾睜一下那只雞蛋大的眼睛,又立即閉上。爺爺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煩。他把褂子M掉,把褲子扒掉,只穿一條牛頭褲衩子。他用手搔著胸脯上和大腿上捲曲的黑毛,越搔越癢。炕上處處都散發著女人的腥咸氣息。爺爺把一隻酒碗扔在炕上,碗壞了,一隻虎口長的小耗子從櫃子上跳下,嘲弄地看爺爺一眼,又輕捷地跳到後窗臺上,用兩隻後腿支起身體,兩隻前爪舉著,擦拭尖尖的嘴巴。爺爺把匣槍一甩,小耗子被打到窗外後,槍聲才在屋子裡炸響。

  戀兒姑娘黑髮蓬鬆著跑進來,看看抱著膝蓋坐在炕上的爺爺,什麼話也沒說,彎腰撿起碎碗渣子,轉身要走。

  一股灼熱的氣流沖到爺爺的咽喉,他頓了一下喉,吃力地說:「你……站住……」

  戀兒轉回身,用潔白的牙齒咬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嫣然一笑,灰暗的房子裡像亮開了一團金色的光,窗外嘈嘈雜雜的雨聲像被一道綠色的牆壁擋住了。爺爺看著戀兒蓬鬆的頭髮,半透明的精緻的小耳朵,看著她鼓蓬蓬的胸脯子,說:「你長大了。」

  戀兒把嘴角動一下,唇邊上顯出兩條狡猾的皺紋。

  「你幹什麼啦?」爺爺問。

  「困覺啦!」戀兒打了一個哈欠說,「這死天,要下多久呢,天河的底子八成被捅漏了。」

  「豆官和她娘被困在那兒啦,她們原說三天回來?小老太婆差不多該爛啦!」爺爺說。

  「還有事嗎?」戀兒問。

  爺爺低著頭,想了一會,說:「沒事了。」

  戀兒又咬住嘴唇一笑,扭一個屁股,走了。

  屋子裡又暗了,窗外灰濛濛的雨幕更厚更重。黑騾還站在那兒,四條腿淹在水裡面。爺爺看到它動了動尾巴,大腿上有一塊長條形的肉抽搐了一下。

  戀兒又進來了,她倚著門框,目光迷離地看著爺爺,她原先清澈如水的眼睛裡蒙著一層藍色的煙霧。

  雨聲又退出很遠,爺爺感到腳心裡和手心裡流出了汗水。

  「你要幹什麼?」爺爺問。

  戀兒咬著嘴唇,莞爾一笑。爺爺看到房子裡又成了金黃色的一片。

  「你喝酒嗎?」戀兒問。

  「你陪我喝?」

  「啊,我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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