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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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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和父親又襲擊了鬼子的炮兵。爺爺放了四槍,有兩個鬼子兵倒了。父親放了一槍。父親瞄準的是一個騎著炮筒、雙手拤著炮彈的鬼子。為了保險,父親用雙手攥著勃郎寧,瞄著鬼子寬寬的背摟了火,但父親看到子彈鑽進鬼子的腚眼裡。鬼子一怔,身子前傾,壓住炮口,呼隆一聲巨響。父親在地上彈跳幾下,頭上一片窣窣亂響。那個鬼子被攔腰打斷,迫擊炮炸了膛,一個滾燙的炮栓,飛了幾十米,落在了父親頭前,差一點沒把父親砸死。 多少年後,父親都忘不了這戰果輝煌的一槍。 村圍子的大門被炸碎,一隊日本馬兵,揮舞著馬刀,向村子裡沖去。父親三分膽怯七分羡慕地看著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馬。亂糟糟的高粱棵子絆著馬腿、擦著馬臉,洋馬煩惱地亂跳,很難跑快。馬隊沖到大門洞時,所有的馬擁擠在一起,踢踢蹋蹋,像進馬圈一樣。從門樓兩邊,飛下來無數的鐵耙木犁,碎磚爛瓦,大概還有滾燙的高粱稀飯,馬兵們一個個鬼叫著捂住了頭,那些洋馬驚得揚蹄頓足,有的躥進村莊,有的逃回來。 爺爺和父親看到馬兵進攻的慘像,臉上都綻開古怪的笑容。 爺爺和父親的騷擾招來了成群結隊的皇協軍。後來馬隊也參加了清剿。有好幾次,日本馬刀在父親頭上閃著寒光劈下來,但都被高粱棵子擋住了。爺爺的頭皮被一顆子彈犁開一條溝。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爺爺和父親的命。他們被追趕得像兔子一樣貼著地皮竄。半下午的時候,爺爺和父親跑到墨水河邊。 爺爺和父親清點了一下子彈,又鑽進了高粱地。他們往前走了一裡路左右。就聽到前面一陣吼:同志們——沖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口號聲過後,軍號又嘀嘀噠噠吹起來。好象是兩挺重機槍在高粱地裡咕咕叫起來。 爺爺和父親異常興奮,撲著那重機槍聲飛跑過去。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沒有一個,只見高粱棵子上拴著兩隻鐵皮洋油桶,桶裡有兩掛鞭炮正在爆響。 軍號聲和口號聲又在旁邊的高粱地裡響起來。 爺爺輕蔑地一笑,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鐵皮洋油桶咚咚響著,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 鬼子的馬隊和成群的皇協軍一邊打槍,一邊包抄過來。爺爺拉著父親往後退去。幾個腰裡掖著手榴彈的八路哈著腰跑過來。父親看到一個持槍的八路跪在地上,對著被洋馬撞得亂搖擺的高粱棵子開了一槍,槍聲破破爛爛,像摔了一個瓦罐。開過槍的八路拉著大栓退彈殼,怎麼也拉不動。一匹洋馬沖上去,父親看到馬上的日本兵把賊亮的馬刀耍了一個花,對著那個八路的腦袋劈下去,那個八路扔下槍就跑,洋馬追上了他,日本馬刀把他的腦袋一劈兩半,腦漿子滋到了高粱葉子上。父親雙眼漆黑,軟在地上。 父親和爺爺被日本的馬隊沖散了。太陽已壓住高粱梢頭,高粱地裡已出現大團大團的陰暗的影子,三隻毛茸茸的小狐狸從父親面前笨拙地移動過去,父親伸手揪住一隻小狐狸粗大可愛的尾巴,立刻聽到高粱叢中發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嗥叫,一隻紅毛老狐狸閃電般跳出來,齜著牙,向父親示威。父親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帶著小狐狸走了。 槍聲都響到村子的東、西、北三個方面去了,村子南面顯得異常安靜。父親先是輕聲喊,後來就大聲喊起來。爺爺沒有回答。不祥的陰雲爬上了我父親的心尖,他焦急地向著響槍的地方跑去。高粱地裡的光線更弱了,沐著夕陽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群集在他頭上。父親哭了。 父親在尋找爺爺的過程中碰到了三個八路的屍體,他們都是被馬刀砍死的,他們的死臉在晦暗中顯得猙獰可怖。父親闖進一群人裡,他們都是土老百姓,拿著繩子扁擔,戰戰兢兢地在高粱地裡蹲著。 父親問:「你們見俺爹沒有?」 他們問:「小孩,村子打開沒有?」 父親聽出了他們的膠縣口音。父親聽到一個老頭子絮絮叨叨地叮囑他的兒子:「銀柱,銀柱,記著,破棉花套子也要著,先去弄口八印鍋,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頭子混濁的眼睛像兩攤鼻涕一樣粘在眼眶裡。父親顧不上理他們,繼續往北跑去。靠近村莊時,那個在奶奶的夢幻中、在爺爺的夢幻中、在父親的夢幻中反復閃顯過的情景出現了。村子東、北、西三面槍聲爆響著,村裡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鬧的潮水,從圍子門裡湧出來,湧到村前低窪的高粱地裡。 一陣狂風般的槍聲就在父親的眼前響起,父親看到無數的子彈,飛蝗一樣主宰了村前高粱地。跑出來的男女老幼,連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濺出的鮮血,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父親大張著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進了村莊。 沾滿了人血的夕陽剛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紅的月亮便從高粱叢中冒出來。 我父親聽到我爺爺壓低了嗓門的呼喚聲: 「豆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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