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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德治離開三人集體,飛速向高粱叢中鑽,幾十條狗一哄而起,追著他咬過去。父親不敢看德治,因為那條紅狗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從德治跑去的方向,傳來兩顆花瓣日本手榴彈的爆炸聲,氣浪推得高粱棵子嘩啦啦響,推得父親腮幫子麻辣辣的,在狗殘軀的落地聲中,受傷的狗哀嚎起來。圍困父親和母親的狗被爆炸聲震得退出十幾步遠,母親借著這個機會掏出一個花瓣手榴彈,對著狗群拋過去。群狗一見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轉著飛過來,發聲喊,不知什麼腔調,亂紛紛落荒而逃。手榴彈沒有響。母親忘記了按手榴彈的發火機關,唯有紅狗沒跑,它趁著父親歪頭去照顧母親時,閃電般一跳,狗體騰空。狗體在空中舒展開,借著灰銀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領袖的漂亮弧線。父親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臉上剮了一下。紅狗的第一撲落了空。父親的腮幫子被剮出一個嘴巴大的口子,血粘粘糊糊地流出來。紅狗又一次撲過來,父親舉起槍抵擋,紅狗兩隻前爪托住槍筒子,頭低在刺刀下邊,用力往父親懷裡鑽。父親看到紅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飛腿踢去,沒想到母親一個前傾,把父親閃得仰面朝天。紅狗借勢壓過來,它機敏地對準父親的襠間咬了一口。母親掄圓槍托,打在紅狗堅硬的頭骨上。紅狗退了幾步,又要進攻,身體跳離地面三尺時,卻一頭栽下來,同時響了一槍,它的一隻眼睛被打碎了。父親和母親看著左手拄著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著冒著縷縷青煙的日本匣子槍、形銷骨立、彎腰駝背、白髮蒼蒼的我爺爺。

  爺爺對著遠處的狗放了幾槍,那些狗見大勢已去,鑽進高粱地裡,各奔生路去了。

  爺爺顫巍巍地走上前來,用棍子搗搗紅狗的腦袋,罵一聲:「反叛的畜生!」紅狗的心還沒死,肺還在呼吸,兩條極端發達的後腿調皮地前蹬後踹,把黑土地上劃出兩條深溝,那身美麗富貴的紅毛,像火苗子一樣熊熊燃燒著。

  紅狗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許是父親沾了穿兩條單褲的光——但也足夠厲害,它把父親的小雞兒咬了一個對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個橢圓形的、鵪鶉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來,僅有的一條白色的細線與原先的組織連絡著,爺爺一動,那暗紅色的小玩藝兒就掉在父親褲襠裡了。

  爺爺撿起它來,放在手心裡托著。這小東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爺爺腰都墜彎了。爺爺那只粗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燙得直發顫抖。母親說:「大叔,你怎麼啦?」

  母親看到我爺爺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動著,那病後慘白的臉色又添了一層土黃,兩綹萬念俱灰的光芒從他眼裡流露出來。

  「完啦……這一下子真完了……」爺爺用與他的年齡相差甚遠的蒼老聲音念叨著。

  爺爺掏出槍來,大聲說:「你毀了我啦!狗!」

  爺爺對準那條苟延殘喘的紅狗,連開了幾槍。

  父親自己爬起來,熱血順著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並不感到有多麼痛苦,他說:「爹,我們勝了。」

  母親喊:「大叔,快給豆官去上藥吧!」

  父親看著我爺爺手心裡托著的蛋兒,疑惑地問:「爹,這是我的嗎?是我的嗎?」

  父親感到一陣噁心,緊接著是目眩,他暈了過去。

  爺爺扔掉木棍,撕來兩個乾淨高粱葉子,把那東西輕輕包起來,交給我母親。爺爺說:「倩兒,你好好拿著,咱去找張辛一先生去。」爺爺蹲下,把我父親托起,困難地站立,踉踉蹌蹌往前走。窪地裡被手榴彈炸傷的狗,還在淒涼地叫著。

  張辛一先生五十多歲,梳一個鄉下少見的中分頭,穿一件藏青色長袍,面色青黃,瘦得見風就倒的樣子。

  爺爺把父親托到這裡,早累得腰彎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嗎?你可是大變了樣。」張先生說。

  爺爺說:「先生,要多少錢都由著您。」

  父親被平放在那張木板床上。張先生說:「是司令的公子嗎?」

  爺爺點點頭。

  「就是墨水河橋頭打死日本少將的那個?」張先生問。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爺爺說。

  「張某一定盡力就是!」張先生從藥箱裡拿出一把鑷子,一把剪子,一瓶燒酒,一瓶紅藥水,說著,俯下身去,察看父親臉上的傷口。

  「先生,您先看下邊。」爺爺嚴肅地說著,又回轉臉,從我母親手裡把用高粱葉子包著的卵子接過來,放在木床旁邊的閣板上,一放上去,高粱葉子就散開了。

  張先生用鑷子夾著父親的那些亂糟糟的東西看了看,他的被紙煙熏得焦黃的長手指哆嗦著,口齒含糊地說:「余司令……不是張某不盡心,只是令郎這傷……張某醫術不精,又沒有藥物……司令另請高明吧……」

  爺爺弓著腰,用兩隻混濁的眼睛逼視著張辛一,啞著嗓子說:「你讓我到哪兒去請高明?你說,哪裡還有高明?你讓我去找日本人?」

  張辛一說:「余司令,小人不是那個意思……令郎傷到要緊處,萬一耽擱了,是滅人香火的事情……」

  爺爺說:「既來找你,就是信得過你,你就放手幹吧。」

  張辛一咬咬牙,說:「余司令既然這麼說,那我就豁出去了。」

  張辛一用棉花球蘸著燒酒,清洗了傷口,父親被疼醒了。他翻身要往床下滾,爺爺撲上去按住了他。他的兩條腿亂撲騰。

  張先生說:「余司令,捆起他來吧!」

  爺爺說:「豆官!是我的兒就忍著點,咬咬牙就挺過來啦!」

  父親說:「爹,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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