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高粱家族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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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去不回頭,起初驢韁繩是由曾外祖父牽著,一出村,奶奶就把驢韁繩奪過來自己挽著。曾外祖父跟在驢後,踢踢踏踏地走。 三天裡又曾經下過一場雷雨,奶奶看著路右側有一塊碾盤那麼大的高粱,葉子枯萎,於一片深綠中呈現一點顯眼的枯白。奶奶知道那兒起了一個貼地沈雷,奶奶想起去年曾有一個貼地沈雷殛殺了她的同夥倩兒,一個十七歲的姑娘,頭髮都焦糊了,衣服撕得絲絲縷縷,背上花紋縱橫,有人說那些花紋是天上的蝌蚪文。人們風傳倩兒圖財害命,把一個大姑娘生的孩子給毀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哩。說倩兒去趕集,聽到路口有小孩哭,過去一看是個嬰兒繈褓,抖擻開一看,繈褓裡一個赤紅的男孩,還有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爹十八,娘十八,月亮正晌參正西,生了個孩子叫路喜。爹已娶了西村大腳張二姐,娘就要嫁給東村疤眼子。忍痛拋掉親骨肉,爹擤鼻涕嗤嗤嗤,娘抹眼淚唏唏唏,堵著嘴巴不敢哭,怕被路上行人知。路喜路喜路上喜,誰家撿著誰家兒。包上綾羅一丈一,送上大洋整二十,求告好心行路人,救條性命積陰騭。人們說倩兒取了綾羅,拿了大洋,卻把男孩給扔到高粱地裡,於是遭了天打雷轟。奶奶與倩兒是知心好友,當然不信這些傳說,但一想到人生在世,生死難蔔,心裡又難免悲涼惆悵。 雷雨過後的路面還很潮濕,被激烈的雨水抽打過的路面粗礪乾淨,低凹處凝著一層細軟的油泥。小毛驢又一次把清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點點的矢車菊開得有些老了,花上葉上都掛著雨點濺起的泥土。螽斯在草莖上、在高粱葉上伏著,顫抖著絲狀的長須,剪動著透明的前翅,發出淒涼的叫聲。長夏將盡,大氣裡已透露出嚴肅的秋的味道,一群群感覺到秋氣的螞蚱,從高粱地裡,拖著籽粒飽滿的肚子,開始向堅硬的路面上集中了,它們要將屁股紮進堅硬的路面上產卵。 曾外祖父折來一根高粱秸,在走得疲遝的毛驢的腚上抽了一下,毛驢夾夾尾巴,疾走幾步,又恢復了不緊不忙的步伐,曾外祖父一定是心中得意,在驢後哼起流行於高密東北鄉的「海茂子腔」,曾外祖父胡編瞎唱:武大郎喝毒藥心中難過……七根腸子八葉肺上下哆嗦……醜男兒娶俊妻家門大禍……啊——呀——呀——肚子痛煞了俺武大了——只盼著二兄弟公事罷了……回家來為兄伸冤殺他個乜斜…… 聽著曾外祖父的胡亂唱,奶奶怦然心動,一陣寒顫從心裡往外抖。三天前那個年輕人手握短劍、橫眉立目的形象凸然出現。他是什麼人?他要幹什麼?奶奶想,自己和這個強悍的男人素不相識,但已經魚水相喋,一場遭遇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神魂迷亂,見鬼見魅。聽天由命吧,奶奶想著,不由長歎一聲。 奶奶信驢由韁,耳聽著她爹爹顛倒唱來的武大郎詠歎調,風一程,火一程,不覺來到蛤蟆坑。小毛驢低頭抬頭,鼻孔緊閉,四蹄原地踏跳不肯前進。曾外祖父用高粱秸子抽打著它的屁股,抽打著它的後腿。「走啊,雜種!走啊,你這個驢雜種!」高粱秸子打得屁股噗唧噗唧響,毛驢不但不前進,反而往後退縮起來,這時,奶奶聞到了那股驚心動魄的臭氣。奶奶跳下驢來,用袖子掩著鼻,拉著毛驢的韁繩往前拽。毛驢仰著頭,咧著嘴,滿眼淚水。奶奶說:「驢啊,咬咬牙,過去吧,沒有上不去的山,沒有過不去的河。」毛驢被我奶奶的話感動了,它哦噢一叫,仰起頭,向前飛跑,拖得奶奶腳不點地,衣裾翻卷,如紅雲飄動。越過劫路人屍首時,奶奶側目一視,污穢扎眼,一百萬隻肥胖的蛆蟲把那人吃得只剩下些殘渣餘孽。 奶奶拉著毛驢逃過蛤蟆坑,重新上驢。漸漸嗅到了東北風送來的高粱酒氣。奶奶千遍萬遍地為自己壯膽,但臨近結局,心中還是十分惶恐。太陽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嫋嫋白煙,奶奶脊背陣陣透涼。單家所在村莊遙遙在望,在愈來愈濃的高粱酒香裡,奶奶感到脊椎裡的骨髓仿佛凍結。路西邊高粱地裡,有一個男子,亮開坑坑窪窪的嗓門,唱道: 妹妹你大膽往前走 鐵打的牙關 鋼鑄的骨頭 從此後高搭起繡樓 拋撒著繡球 正打著我頭 與你喝一壺紅殷殷的高粱酒 「哎,唱戲的!你出來,你茂不茂,呂不呂,什麼歪腔邪調!」曾外祖父對著高粱地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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