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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裡、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餘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那天,奶奶給我父親纏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親手持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後邊走。父親親眼見到瓦盆的碎片從磚頭上迸起的情景,接著想起餘大牙的腦殼也像瓦片一樣迸裂的情景。父親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兩次極端相似的破碎之間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聯繫。這件事情與那件事情碰到一起,還會出現第三個情景。

  父親一滴眼淚也沒掉,冷眼觀察著送葬的人。送葬隊伍在柳樹下圍成一個圓圈站定時,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個精壯的小夥子,扯著八根一把粗的麻辮子的兩頭,輕輕地送下深深的墓穴。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鋥亮的棺蓋上,砰然一響,人心動搖。幾個持鍬的人,紮起大塊的黑土,填到墓穴裡,棺材憤怒地叫著,漸漸隱沒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長,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個饅頭狀的大丘。余司令掏出槍來,對著柳樹上面的天,連放三響。子彈魚貫著穿過樹冠,沖掉幾片細眉般的黃葉,在空中旋轉著飛。三顆亮晶晶的彈殼,彈到腐臭的灣子裡,一個男孩子跳下灣子,噗噗哧哧地踩著綠色的淤泥,把彈殼撿走了。任副官掏出勃郎寧手槍,斷斷續續地放了三槍。勃郎寧子彈出膛,打著雞鳴般的呼哨,沖向高粱上空。余司令與任副官各提著冒煙的手槍,四目對視。任副官點點頭,說:「是大英雄自風流!」然後就插槍進腰,大步往村裡走去。

  父親發現余司令提著槍的手臂緩緩地舉起來,槍口追蹤著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驚訝萬分,但無人敢吱聲。任副官全無知覺,昂首闊步,有條不紊,迎著齒輪般旋轉的太陽,向著村子走。父親看到手槍在余司令手裡抖了一下。父親幾乎沒有聽到這一聲槍響,它是那麼微弱,那麼遙遠。父親看到這粒子彈在低空悠閒地飛翔,貼著任副官烏黑的頭髮滑過去。任副官頭也不回,保持著均勻協調的步子繼續前行。父親聽到從任副官那兒,傳來嘬唇吹出的口哨聲,曲調十分熟悉,是《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我父親熱淚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遠,身影愈高大。余司令又開了一槍。這一槍驚天動地,子彈的飛行與槍聲的飛行同時被我父親感知。子彈打在一棵高粱頸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緩慢行程中,又一棵子彈把它打碎。父親恍惚覺得,任副官彎腰從路邊揪了一朵金黃色的苦菜花,放在鼻子下久久地嗅著。

  父親對我說過,任副官八成是個共產黨,除了共產黨裡,很難找這樣的純種好漢。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闊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風之後三個月,竟在擦洗那支勃郎寧手槍時,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槍彈從左眼進去,從右耳出來,他的半邊臉上沾滿了鋼藍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們聽到槍聲撲進去,他已經歪倒在地死了。

  余司令撿起任副官那支勃郎寧手槍,良久不語。

  奶奶挑著一擔拤餅,王文義的妻子挑著兩桶綠豆湯,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橋趕。她們本來想斜穿高粱地,直插東南方向,但走進高粱地後,才發現挑著擔子寸步難行。奶奶說:「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和王文義的妻子,像兩隻飛翔的大鳥,在非常空虛的大氣裡,極端充實地移動。奶奶換上了一件深紅上衣,頭上的黑髮用梳頭油抹得烏亮。王文義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腳利索。余司令招兵買馬時,她把王文義送到我家,讓奶奶幫著說情,留下王文義當遊擊隊員。奶奶一口答應。余司令礙著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義。余司令問王文義:「你怕死不怕?」王文義說:「怕。」他妻子說:「司令,他說怕就是不怕,日本飛機把俺的三個兒子全炸成了碎塊。」王文義天生不是當兵的料,他反應遲鈍,不分左右,在操場練習步伐時,不知道挨了任副官多少揍。他妻子幫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在右手裡握著一截高粱稈,聽到右轉的口令時,就往握著高粱稈的手這邊轉。王文義當兵後沒武器,奶奶把我們家那支鳥槍給他。

  她們走上彎彎曲曲的墨水河堤,顧不上看堤坡盛開著的黃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紅高粱,一個勁兒地往東趕。王文義妻子受慣了苦,奶奶享慣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義妻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父親早就跑回橋頭。父親向余司令報告,說拤餅一會就到,余司令滿意地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隊員們多半躺在高粱地裡,對著太陽曬鼻孔。父親閑得發悶,便轉到路西邊高粱地裡,去看啞巴他們在幹什麼。啞巴精心地磨著腰刀,父親手按著腰裡的勃郎寧,站在啞巴跟前,臉上掛著勝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親,啞巴齜牙一笑。有一個隊員睡著了,打著很響的呼嚕。沒睡覺的人也無精打采地躺著,無人和父親講話。父親又跳到公路上來,公路黃中透出白來,疲憊不堪。那四盤橫斷了道路的連環耙,尖銳的齒尖朝著天,父親想它們也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石橋伏在水面上,像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後來父親就到河堤上坐著了。他看一會東,看一會西,看一會河中流水,看一會野鴨子。河裡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著,每一朵小小的浪花裡,都隱藏著秘密。父親看到了幾堆被特別茂密的水草包圍著的不知是騾子還是馬的白骨。父親又想起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了。春天時,田野裡奔馳著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騎著騾子,手持獵槍追逐野兔,父親坐在騾子上,摟著奶奶的腰。騾子把野兔驚起,奶奶開槍把野兔打倒。回家時,騾子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後槽牙縫裡,夾著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時塞進去的,怎麼摳也摳不出來。父親又看到了堤上的螞蟻。一隊暗紅色的螞蟻,匆匆搬運著泥土。父親在螞蟻中放了一塊土坷垃,被阻的螞蟻不繞道,奮力登攀。父親把坷垃拿起,投到河裡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卻不響。日頭正晌了,河裡泛起熱哄哄的腥氣,到處都閃爍光亮,到處都滋滋地響。父親覺得,天地之間彌漫著高粱的紅色粉末,彌漫著高粱酒的香氣。父親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一陣猛跳,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一切等待都會有結果的,這結果出現時,是那麼普通平常,隨便自然。父親發現,被紅高粱夾峙的公路上,有四個深綠色的甲蟲狀的怪物,無聲無息地爬過來了。

  「汽車。」我父親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劈劈叭叭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裡籠罩著癡呆呆的平靜。

  余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

  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經聽到了汽車嗡嗡的吼叫聲。父親伏在余司令身邊,擎著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手腕灼熱酸麻,手掌汗水粘濕,手虎口那兒有一塊肉突然跳了一下,接著便突突地亂跳起來。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塊杏核大的皮肉有節奏地跳動,好象裡邊藏著一隻破殼欲出的小鳥。父親不想讓它跳,卻因用了力,連動得整條胳膊都哆嗦起來。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塊肉跳動猛停,父親把勃郎寧手槍換到左手,右手五指痙攣,半天伸不直。

  汽車飛快地駛近,增大,車頭前那兩隻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轟轟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激動。父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車,父親猜想著這種怪物是吃草還是吃料,是喝水還是喝血,它們比我家那兩頭年輕力壯的細腿騾子跑得還要快。月亮般的車輪飛速旋轉,黃塵飛騰。漸漸看到車上的東西了。臨近石橋時,汽車慢慢減速,黃煙從車後漫過車頭,朦朧地遮掩著第一輛車上二十幾個穿杏黃色衣服、頭上扣著烏亮鐵帽子的人,父親後來知道了鐵帽子名叫鋼盔。——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們家的鐵鍋被徵收走了,我哥哥從鋼鐵堆裡偷回一個鋼盔,吊在炭火上燒水做飯。父親凝視著在煙火中變幻顏色的鋼盔,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伏櫪老馬的悲壯神色。中間兩輛汽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雪白口袋,最後一輛汽車上,跟第一輛車一樣,站著二十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兵。

  汽車逼近河堤,緩緩轉動的輪子顯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車頭,在父親看來,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螞蚱頭。黃塵慢慢淡薄,汽車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藍色的煙霧。

  父親把頭使勁縮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從腳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團,產生強大壓力,父親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雞頭亂點,他用力扭動著臀部,來克制即將灑出的水。余司令嚴厲地說:「兔崽子,別動!」

  父親萬般無奈,叫了一句乾爹,請求下去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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