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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奶奶走到父親面前。奶奶剛過三十歲,紮著盤頭髻,劉海五綹,像稀疏的珠簾遮著光潔的額頭。奶奶的眼睛裡永遠秋水汪汪,有人說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風雨狂心魂激蕩,我奶奶由黃花姑娘變成了風流少婦。

  奶奶問:「怎麼啦?」

  父親呼呼喘著氣,把勃郎寧手槍插進腰帶。

  「鬼子沒來?」奶奶問。

  父親說:「冷支隊,狗娘養的,我們饒不了他!」

  「怎麼回事?」奶奶問。

  父親說:「扜拤餅。」

  「沒聽到打呀!」奶奶說。

  父親說:「斡拤餅,多卷雞蛋大蔥。」

  奶奶問:「鬼子沒有來?」

  「余司令讓扜拤餅,要你親自送去!」

  父親轉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說:「豆官,告訴娘,冷支隊是怎麼回事?」

  父親掙開奶奶的手,氣洶洶地說:「冷支隊沒見影,余司令饒不了他們。」

  父親跑了。奶奶追著父親瘦小的背景,歎了一口氣。空闊的場上,孫五歪立著,僵著眼望著奶奶,他的手比劃著,口水吐嚕吐嚕地在嘴上流。

  奶奶不理孫五,向倚在牆邊上的一個長臉姑娘走去。長臉姑娘對著奶奶吃吃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時,她忽然蹲下身,雙手緊緊地捂住褲腰,尖聲哭起來。她的兩隻深潭般的眼睛裡,跳出瘋傻的火星。奶奶摸著她的臉說:「玲子,好孩子,別怕。」

  十七歲的玲子姑娘,當時是我們村第一號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買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隊伍裡有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穿一雙白皮鞋,面色蒼白,留著烏黑長髮的瘦削青年。據說玲子愛上了這個青年。他操著一口漂亮的京腔,從來不笑,眉毛日日緊蹙,雙眉之間有三條豎紋,人們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覺得任副官冷俏的外殼裡,有一股逼人的灼熱,燒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時候余司令的隊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購高粱的空場上練習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劉四山是余司令隊伍裡的號兵,大喇叭權充軍號。每次訓練前,劉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隊伍。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裡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牆上,等著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訓練教官,他腰紮牛皮寬腰帶,皮帶上掛著一支勃郎寧手槍。

  任副官挺臉凹腹,走到隊伍前,喊一聲立正,那兩行人的腳跟就使勁碰在一起。

  任副官說:「立正時,要雙腿繃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睜圓,像豹子吃人一樣。」

  「看你這個V樣!」任副官踢了王文義一腳,說:「看你劈腿拉胯,好象騍馬撒尿,揍你都揍不上個勁。」

  玲子喜歡看任副官打人,喜歡聽任副官罵人。任副官瀟灑的神態令她如癡似醉。任副官沒事時,常在我家的空場上背著手散步,玲子躲在牆後偷偷看他。

  任副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玲子。」

  「你躲在牆後看什麼?」

  「看你哩。」

  「你識字嗎?」

  「不識。」

  「你想當兵嗎?」

  「不想。」

  「噢,不想。」

  玲子後來感到後悔,她對我父親說,要是任副官再問她,她就說想當兵。但任副官沒有再問。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牆頭上,看著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墊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牆裡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牆上,緊盯著沐著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著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

  隊伍裡的人拙嘴笨舌,總學不出正調。趴在牆外的孩子們,把這首歌兒學得滾瓜溜熟。我父親生前,還牢牢記著這首歌的曲詞。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著膽子去找任副官,誤入了軍需股長的房子。軍需股長是余司令的親叔余大牙,四十歲多,嗜酒如命,貪財好色,那天他喝了個八成醉,玲子闖進去,正如飛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任副官命令幾個隊員,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來。

  那時,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報告時,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覺。奶奶已梳洗停當,正準備燒幾條柳葉魚下酒,任副官怒衝衝闖進來,嚇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問奶奶:「司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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