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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劈劈叭叭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裡籠罩著癡呆呆的平靜。

  余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

  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經聽到了汽車嗡嗡的吼叫聲。父親伏在余司令身邊,擎著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手腕灼熱酸麻,手掌汗水粘濕,手虎口那兒有一塊肉突然跳了一下,接著便突突地亂跳起來。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塊杏核大的皮肉有節奏地跳動,好象裡邊藏著一隻破殼欲出的小鳥。父親不想讓它跳,卻因用了力,連動得整條胳膊都哆嗦起來。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塊肉跳動猛停,父親把勃郎寧手槍換到左手,右手五指痙攣,半天伸不直。

  汽車飛快地駛近,增大,車頭前那兩隻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轟轟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激動。父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車,父親猜想著這種怪物是吃草還是吃料,是喝水還是喝血,它們比我家那兩頭年輕力壯的細腿騾子跑得還要快。月亮般的車輪飛速旋轉,黃塵飛騰。漸漸看到車上的東西了。

  臨近石橋時,汽車慢慢減速,黃煙從車後漫過車頭,朦朧地遮掩著第一輛車上二十幾個穿杏黃色衣服、頭上扣著烏亮鐵帽子的人,父親後來知道了鐵帽子名叫鋼盔。——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們家的鐵鍋被徵收走了,我哥哥從鋼鐵堆裡偷回一個鋼盔,吊在炭火上燒水做飯。父親凝視著在煙火中變幻顏色的鋼盔,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伏櫪老馬的悲壯神色。中間兩輛汽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雪白口袋,最後一輛汽車上,跟第一輛車一樣,站著二十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兵。

  汽車逼近河堤,緩緩轉動的輪子顯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車頭,在父親看來,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螞蚱頭。黃塵慢慢淡薄,汽車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藍色的煙霧。

  父親把頭使勁縮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從腳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團,產生強大壓力,父親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雞頭亂點,他用力扭動著臀部,來克制即將灑出的水。余司令嚴厲地說:「兔崽子,別動!」

  父親萬般無奈,叫了一句乾爹,請求下去撒尿。

  父親得到余司令的允許,退到高粱地裡,費勁撒出一泡紅高粱顏色、燒灼得雞頭熱辣辣發痛的尿。這時他感到輕鬆多了。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隊員們的臉色,都如廟中塑像一般猙獰可怖。王文義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轉。

  汽車像警覺的大獸,屏住呼吸往前爬,父親聞到了它們身上那股香噴噴的味道。這時,汗透紅羅衫的我奶奶和氣喘吁吁的王文義妻子出現在蜿蜓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著一擔拤餅,王文義妻子挑著一擔綠豆湯,輕鬆地望見了墨水河中淒慘的大石橋。奶奶欣慰地對王文義妻子說:「嫂子,總算捱到了。」奶奶出嫁之後,一直養尊處優,這一擔沉重的拤餅,把她柔嫩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著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榮的標誌。

  還是我的父親最先發現我的奶奶,父親靠著某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逼近的汽車時,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高叫一聲:「娘——」

  父親的叫聲,像下達了一道命令,從日本人的汽車上,射出了一陣密集的子彈。日本人的三頂歪把子機槍架在汽車頂上。槍聲沉悶,像雨夜中陰沉的狗叫。父親眼見著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洞。奶奶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兩笆斗拤餅,一笆斗滾到堤南,一笆斗滾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餅,蔥綠的大蔥,揉碎的雞蛋,散在綠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後,王文義妻子那顆長方形的頭顱上,迸出了紅黃相間的液體,濺得好遠好遠,濺到了堤下的高粱上。

  父親看到這個小個子女人中彈之後,後退一步,身體一仄,歪在了堤南邊,又滾到河床上。她挑來的那擔綠豆湯,一桶傾倒,另一桶也傾倒,湯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鐵桶中的一隻,跌跌撞撞跳進河,在烏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著,從啞巴的面前漂過,在石橋墩上碰撞幾下,鑽過橋洞,又從余司令從我父親從王文義從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過。

  「娘——」我父親撕肝裂膽地高叫一聲,身體彈到堤上。余司令扯了一把我父親,沒扯住。余司令吼一聲:「回來!」我父親沒聽見余司令的命令,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瘦小孱弱的身體跑在狹窄的河堤上,父親身上陽光斑斕,他在彈上堤的同時,就扔掉了手槍,手槍落在一棵葉子折斷的金色苦菜花上。

  父親張著兩隻手,像飛騰的小鳥,向奶奶撲去。河堤上安靜,落塵有聲,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詳莊重。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著:「娘——娘——娘——」這一聲聲「娘」裡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親跑完東邊的河堤,跳過連環的鐵耙,攀上西邊的河堤。堤下,啞巴們化石般的面孔從父親身邊擦過。父親撲到奶奶身上,又叫一聲娘。

  奶奶平臥堤上,臉貼著堤邊的野草。奶奶背上,有兩個翻邊的彈洞,一股新鮮的高粱酒的味道,從那洞裡湧出來。父親扳著奶奶的肩頭,把奶奶翻過來。奶奶臉上沒有受傷,面容整肅,頭髮紋絲不亂,五綹劉海下,兩條眉梢兒下垂,奶奶半睜著眼,蒼翠的臉上雙唇鮮紅。父親抓住奶奶溫暖的手,又叫一聲娘。奶奶睜開眼,滿臉綻開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隻手,交給父親。

  鬼子汽車停在橋頭,馬達高一陣低一陣轟鳴著。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閃,我父親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啞巴幹得好事。父親未及思想,又一陣狂風般的子彈,把他們頭上的無數棵高粱,打斷了,打碎了。

  四輛汽車緊挨著,在橋外不動,第一輛車上和最後一輛車上,八挺歪把子機槍,射出的子彈,織成一束束幹硬的光帶,交叉出一個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個破碎的扇面,時而在路東,時而在路西,高粱齊聲哀鳴,高粱的殘破肢體成直線下落成弧線飛升,鑽到堤上的子彈,激起一泡泡黃煙,發出一串串噗噗聲。

  堤漫坡上的隊員們身體緊貼著野草和黑土,一動不動。機槍掃射持續了三分鐘,突然停止,汽車周圍佈滿了金燦燦的彈殼。

  余司令壓低聲音說:「不許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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