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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餘占鼇看著我父親的端正頭顱,看著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他歎一口氣,收起了槍,說:「弄好你的衣裳!」便手提馬鞭,走到院裡,從拴馬樁上解下他那匹精緻的小黃馬,不及備鞍,騎到了訓練場。

  隊員們懶散地倚在牆上,見到余司令來了,便立正站好,沒有一個人吭氣。

  餘大牙被綁住雙臂,拴在一棵樹上。

  余司令跳下馬來,走到餘大牙面前,說:「你真幹啦?」

  餘大牙說:「鼇子,給老子鬆綁,老子不在你這兒幹啦!」

  隊員們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看著余司令。

  余司令說:「叔,我要槍斃你。」

  餘大牙吼叫著:「雜種,你敢斃你親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掙錢養活你娘倆,要是沒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啦!」

  余司令揚手一鞭,打在餘大牙臉上,罵一聲:「混帳!」接著便雙膝跪地,說:「叔,占鼇永遠不忘你的養育之恩,您死之後,我給你披麻戴孝,逢年過節,我給你祭掃墳墓。」

  余司令翻身跳上馬背,在馬腚上打了一鞭,向著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飛馬追去,得得答答的馬蹄聲,把一個世界都震動了。

  槍斃余大牙時,父親在場觀看。余大牙被啞巴和兩個隊員押到村西頭,刑場選在一個積著一汪汪烏黑臭水,孳生著大量蚊虻蛆蟲的半月形灣子邊。灣崖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棵葉子焦黃的小柳樹。灣子裡撲撲通通地跳著蛤蟆,一堆亂頭髮渣子邊上,躺著一隻女人的破鞋。

  兩個隊員把余大牙架到灣崖上,鬆開手,看著啞巴。啞巴從肩上掄下步槍,拉動槍栓,子彈清脆地上了膛。

  餘大牙轉過身,面對著啞巴,笑了笑。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淡的夕陽。

  「啞巴兄弟,給我松了綁,我不能帶著繩子死!」

  啞巴想了想,提槍上前,從腰裡拔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細麻繩挑斷。餘大牙舒展著胳膊,回轉身,大喊:「打吧,啞兄弟,打准穴位,別讓我受罪!」

  父親認為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使人肅然起敬。余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子,他犯了大罪,死有餘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子裡,野生著幾片綠荷,一支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啞巴的槍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兩個隊員說:「啞巴,向司令說說情,饒了他吧!」

  啞巴拄著槍,聽著餘大牙把那首歌子雜亂無章地唱。

  餘大牙回轉身,怒目圓睜,大叫:「開槍呀,兄弟!難道還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嗎?」

  啞巴托起槍,瞄了瞄餘大牙瓦塊般的額頭,勾動了扳機。

  父親看到余大牙的額頭像碎瓦片一樣迸裂了,緊跟眼見的情景耳朵聽到沉悶的槍聲。啞巴在槍聲中低下頭,一縷雪白的硝煙,從槍筒裡吐出來。餘大牙的身體靜止了兩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頭,疾速地跌到灣子裡。

  啞巴拖槍便走。兩個隊員尾隨著。

  父親和一群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湧到灣子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面朝天躺在灣子裡的餘大牙。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腦蓋飛了,腦漿糊滿雙耳,一隻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掛在耳朵旁。他的身體落下時,把鬆軟的淤泥砸得四濺,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斷了莖,牽著幾縷白絲絲,擺在他的手邊。父親聞到了荷花的幽香。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裡、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餘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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