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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奶奶在一轉念間,感到什麼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著那個吃拤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錢!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腰裡那件紅布包裹著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腰裡摸出曾外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夫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著坐在轎裡的我奶奶。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腰裡別著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夫們慢慢吞吞地走到轎後,餘占鼇走在最後,他猛回轉身,雙目直逼吃拤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色,手緊緊捂住腰裡的紅布包,尖叫著:「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

  劫路人按著腰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腳。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的緊著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說。

  奶奶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樣。

  「下轎!」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杆,站在爛漫的矢車菊裡。奶奶右眼看著吃拤餅的人,左眼看著轎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裡走!」劫路人按著腰裡用紅布包著的傢伙說。

  奶奶舒適地站著,雲中的閃電帶著銅音嗡嗡抖動,奶奶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著奶奶往高粱地裡走,他的手始終按著腰裡的傢伙。奶奶用亢奮的眼睛,看著餘占鼇。

  餘占鼇對著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唇繃成一條剛毅的直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著:「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腰裡用紅布包裹著的傢伙上。

  余占鼇平靜地對著吃拤餅的人走,他前進一步,吃拤餅者就縮一點。吃拤餅的人眼裡跳出綠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流出來。當餘占鼇離他三步遠時,他慚愧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餘占鼇飛身上前,對準他的屁股,輕捷地踢了一腳,劫路人的身體貼著雜草梢頭,蹭著矢車菊花朵,平行著飛出去,他的手腳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嬰孩一樣抓撓著,最後落到高粱棵子裡。

  「爺們,饒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不得已才吃這碗飯。」劫路人在餘占鼇手下熟練地叫著。餘占鼇抓著他的後頸皮,把他提到轎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對準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腳。劫路人一聲慘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裡,血從他鼻子裡流出來。

  餘占鼇彎腰,把劫路人腰裡那傢伙拔出來,抖掉紅布,露出一個彎彎曲曲的小樹疙瘩,眾人嗟歎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餘占鼇說:「劫路的都說家裡有八十歲的老母。」他退到一邊,看著轎夫和吹鼓手,像狗群裡的領袖看著群狗。

  轎夫吹鼓手們發聲喊,一擁而上,圍成一個圈圈,對準劫路人,花拳繡腿齊施展。起初還能聽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奶奶站在路邊,聽著七零八落的打擊肉體的沉悶聲響,對著餘占鼇頓眸一瞥,然後仰面看著天邊的閃電,臉上凝固著的,仍然是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

  一個吹鼓手揮動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當頭心兒裡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圓刃劈進顱骨裡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拔出。劫路人肚子裡咕嚕一聲響,痙攣的身體舒展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一線紅白相間的液體,從那道深刻的裂縫裡慢慢地擠出來。

  「死了?」吹鼓手提著打癟了的喇叭說。

  「打死了,這東西,這麼不經打!」

  轎夫吹鼓手們俱神色慘淡,顯得惶惶不安。

  餘占鼇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語不發。他從高粱上撕下一把葉子,把轎子裡奶奶嘔吐出的髒物擦掉,又舉起那塊樹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樹疙瘩上纏幾下,用力甩出,飛行中樹疙瘩搶先,紅包布落後,像一隻赤紅的大蝶,落到綠高粱上。

  余占鼇把奶奶扶上轎說:「上來雨了,快趕!」

  奶奶撕下轎簾,塞到轎子角落裡,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餘占鼇的寬肩細腰。他離著轎子那麼近,奶奶只要一翹腳,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結實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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