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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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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從肩上摘下幾圈鐵絲,把四盤耙綁在一起。他啊了兩聲,招呼著幾個隊員,把連環耙抬到公路與石橋相接處。 余司令:「弟兄們,藏好,等鬼子汽車上了橋,等冷支隊的人把退路封住,聽我的口號一齊開火,把畜生們打到河裡去喂白鱔喂蟹子。」 余司令對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啞巴點點頭,帶著一半人槍,到路西邊的高粱地裡埋伏。王文義跟著啞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來。余司令說:「你別過去,你跟著我。害怕嗎?」 王文義連連點頭,說:「不怕……不怕……」 余司令讓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對提著一隻大喇叭的劉吹手說:「老劉,接上火,你什麼都別管,可著勁兒給我吹喇叭,鬼子怕響器,你聽到了嗎?」 劉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夥伴,那時,司令是轎夫,劉是吹鼓手,他雙手攥著喇叭筒子,像握著一杆槍。 余司令對大家說:「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誰要草雞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 眾人圍坐在高粱地裡,方六拿出煙袋裝煙,摸出火鐮火石打火。火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煙袋,吸一口煙余司令吐一口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 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煙袋磕了,把煙包裝好。余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余司令身邊。余司令問:「你怕不怕?」父親:「不怕!」 余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麼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 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余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郎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字:「槍!」 余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余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勃郎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退盡。余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裡。 「給你!」余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糟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借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罎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壇。提壇出甕時,壇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甕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壇裡的酒倒進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 奶奶在家裡陪著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制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竄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娘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娘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罎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懸,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郎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衝衝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占鼇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發給,強似你當土匪。」 「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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