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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著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兩隻大眼睛漆黑發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裡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裡,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裡,已開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著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層綠氈。

  河北的高粱地裡,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著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裡,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著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都有人牽著,在高粱地裡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不帶棱槽的石滾子反復鎮壓。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著工地。

  羅漢大爺被趕到河南往河北搬運石頭。他極不情願地把騾子韁繩交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小木橋搖搖晃晃,好象隨時要塌。羅漢大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用手中持著的紫紅色藤條,輕輕戳戳羅漢大爺的頭,說:「去,往河北搬石頭。」羅漢大爺抹一把眼睛——頭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濕了。

  他搬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河南到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大爺對他說:「你珍貴著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家的。」老頭兒麻木地垂著頭,牽著騾子,走進開闢信道的騾馬大隊。黑騾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陽光點點。頭上還在流血,羅漢大爺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傷口上。頭頂上沉重的鈍痛一直傳導到十個腳趾,他覺得頭裂成了兩半。

  工地的邊緣上稀疏地站著持槍的鬼子和偽軍。手持藤條的監工,像鬼魂一樣在工地上轉來轉去,羅漢大爺在工地上走,民夫們看著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得眼珠亂顫。羅漢大爺搬起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利颼的小風,隨即有一道長長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橋石,見那個監工正對著他笑。羅漢大爺說:「長官,有話好說,你怎麼舉手就打人?」

  監工微笑不語,舉起藤條又橫著抽了一下他的腰。羅漢大爺感到這一藤條幾乎把自己打成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裡凸出來。血沖頭頂,那塊血與土凝成的嘎痂,在頭上崩崩亂跳,似乎要迸裂。

  羅漢大爺喊:「長官!」

  長官又給了他一藤條。

  羅漢大爺說:「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長官抖著手裡的藤條,笑眯眯地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羅漢大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裡搬起一塊大石頭,踉踉蹌蹌地往小橋上走。他的腦袋膨脹,眼前白花花一片。石頭尖硬的棱角刺著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覺不出痛了。

  監工拄著藤條原地不動,羅漢大爺搬著石頭,膽戰心驚地從他眼前走過。監工在羅漢大爺脖子上抽了一藤條。大爺一個前爬,抱著大石,跪倒在地上。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下巴在石頭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爺被打得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胡胡塗塗地哭起來。這時,一股紫紅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腦子裡緩緩地亮起來。

  他費力地從石頭下抽出手,站起來,腰半弓著,像一隻發威的老瘦貓。

  一個約有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滿臉堆著笑,走到監工面前,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捏出一支,敬到監工嘴邊。監工張嘴叼了煙,又等著那人替他點燃。

  中年人說:「您老,犯不著跟這根糟木頭生氣。」

  監工把煙霧從鼻孔裡噴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大爺看到他握藤條的焦黃手指在緊急地扭動。

  中年人把那盒煙裝進監工口袋裡。監工好象全無覺察,哼了一聲,用手掌壓壓口袋,轉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來的吧?」中年人問。

  羅漢大爺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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