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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5)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對許大娘說:

  「別說咱這大平原地區,現在,就是東北大森林地區,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這口袋狼毛,就算我給你治傷的報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來,合成藥賣給醫院,沒准能讓你們娘兒倆發點小財。」

  「賣藥的不積德,積德的不賣藥,」許大娘說,「鄉親們,你們誰想合藥,就過來剪狼毛吧!」

  「寶兒娘,」章古巴說,「您這覺悟,真是沒說的!鄉親們,誰要狼毛?俺老章今日為大家服務!」

  「俺要一點!」

  「給俺剪點!」

  「俺也來點!」

  哢嚓,哢嚓,哢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亂七八糟,顯得更加瘦弱,從上邊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會把它看成一條可憐巴巴的癩皮狗。

  一個抱著小孩子的年輕婦女擠到前面來,要了一撮狼毛。她懷裡那個拖著兩道黃鼻涕、正在咿呀學語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著倒吊在樹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說: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個小男孩。男孩的娘顯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說:

  「傻孩子,這不是狗,這是狼!」

  男孩把嘴裡的手指拿出來,流著哈拉子,指著倒掛在杏樹上的狼,說: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許大娘。

  章古巴歎口氣,把一撮狼毛塞給那個年輕婦女,說:

  「別說一個吃奶的孩子,這滿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誰又見過狼呢?」

  「章球,你給我們講講狼和狗的區別吧,經這孩子一說,我也看著這東西像條狗。」白鬍子趙大爺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說。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經多見廣的趙大爺把狼看成狗,就丟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著發問的老漢,說,「要說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還是有明顯的區別的,稍微有點見識,就能分辨出來,」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腦殼,發出嘭嘭的響聲,「聽到了嗎?像敲小鼓似的,你們自己去找一個狗腦殼敲敲,聽聽能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為什麼?狼是銅頭麻稈腰!」他把剪刀揣進懷裡,搬起狼頭,讓狼的臉朝向眾人,「好好看看,狗臉是什麼樣子?狗臉是那樣的,可狼臉是這樣的!」他用手掰開狼嘴,狼齜出兩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這樣的,可狗牙是那樣的!」他扯起一隻狼耳朵,說,「狗耳朵是耷拉著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開一隻狼眼,「狼眼是綠的,狗眼呢?狗眼是什麼顏色?誰能說出狗眼是什麼顏色?」他抬頭看著我們,問:「你們三個大學生,能說出狗眼的顏色嗎?」

  我和王金美看著老許,聽到老許低聲說,黃色,於是我們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大聲回答:

  「黃色!」

  「對極了,狗眼是黃色的!」章古巴大叔高興地說,「現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與狗的區別了。」他猛地放下狼頭,還用力推了它一把,讓它的身體在杏樹下悠蕩著。

  「章大叔,」一個滿臉雀斑的小青年擠到前面來,用手指指狼尾巴,問,「俺有點鬧不明白,您說它是一匹狼,俺看著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麼回事?」

  「你問這個呀,」章大叔用手撥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說,「這的確是個問題,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這個問題也就不成為一個問題了。」他環顧四周,看到眾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說,「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是東北十年,其餘的都是白混日子。在東北,狼不叫狼,你們知道在東北狼叫什麼?」

  我們在杏樹上大喊:

  「章三!」

  「對,狼在東北叫章三,為什麼把狼叫章三,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在東北問過好些個白鬍子老頭,請教為什麼把狼叫成章三,他們說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個叫法,為什麼他們也不清楚。到東北的頭一年,我在孫家大院裡當馬夫,睡到深更半夜裡,聽到圈裡的豬吱吱地怪叫,與我睡在一起的車喝子馬大叔一骨碌爬起來,對我說,『小章小章,快快起來,章三來偷豬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襖,提著一把鐵鍁,跟著馬大叔就往掌櫃家的豬圈那兒跑。馬大叔提著他的紅纓大鞭子跑在前,我提著鐵鍁跟在後。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個明晃晃的大銀盤,掛在半天空,照著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鏡子似的,連雪上的老鼠腳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大老遠就看到一個章三,用嘴咬著孫大爺家那頭白色的大肥豬的耳朵,用那條大掃帚一樣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著肥豬的屁股。那頭大肥豬沒命地叫著,吱吱吱,吱吱吱,一邊叫著一邊跟著章三往樺木林子裡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極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著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著豬腚,卷起一陣陣雪粉……好看極了,真是好看極了……我看到這情景就呆了,馬大叔抽了一鞭,沒打著章三,打在了豬腚上,這等於幫了章三的忙。馬大叔說,『小章,你還傻愣著幹什麼?上啊!』我提著鐵鍁沖上去,對準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傢伙!」

  眾人都喘了一口粗氣,仿佛親眼看到了章古巴鏟斷狼尾巴,救出大肥豬的情景。

  「現在,你明白了它為什麼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對那個雀斑臉青年說。

  雀斑臉青年點點頭,因為興奮,他的臉皮發紅,好像一個佈滿斑點的紅皮雞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著,「咱這地方離長白山好幾千里,它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它又是怎麼樣來到了這裡?」

  眾人都齊聲附和著雀斑青年,並把充滿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臉上。

  「這個問題嗎……」他拖長了聲音,好像被這個問題逼到了絕境,但馬上他就提高了聲音、煥發了精神,「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個問題,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問題。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匹狼是來找我報仇的。」

  他的話仿佛是一撮鹽,投進了沸騰的油鍋,人們的口裡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他舉起一隻手,像一個權威很大的演說者,制止了人們的七嘴八舌。

  「你們應該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與食指的關節,敲了敲狼的頭,說,「這是匹老狼,兩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發了白。它起碼有了三十歲。狼的三十歲,就是人的八十歲。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歲的老公狼,就相當於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章三,老夥計,我以為逃回家鄉,就把你擺脫了,沒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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