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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浪漫主義(2)


  我叫「咪嗚」,他叫「汪汪」。咪嗚——汪汪——眯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合鳴著,我們的友誼從此開始。

  小鬼,快脫衣服。他催促我。傷殘之後,我一直羞於將殘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顧不上羞恥,沒有屁股是我肉體上的恥辱是我精神上的光榮,我的屁股在溫泉水裡泡泡何況是能再生的。我脫了衣服,站著,我的頭彌漫在團團簇簇充滿硫磺氣息的蒸氣裡,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屁股在沒有蒸氣的空間裡,那裡涼森森的,我知道這個老革命正在研究著我的屁股,我的神經外露感覺敏銳的傷殘屁股上有兩點麻酥酥的發癢,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麼搞的,小鬼?他的聲音從霧下傳來,重濁而悽楚。

  被越軍的地雷炸的,真他媽的窩囊!我說,老革命爺爺,你說我窩囊不窩囊,我本來是第一流的突擊隊員,我本來是背著火焰噴射器沖在最前面的,我本來是要立大功的,我本來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顆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轉過身來看看我,他在朦朧中對我說。我想,站在老紅軍爺爺面前就應該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樣,沒有什麼可以掩飾的,於是我轉過了身。我聽到他高興地笑起來,他說:很好很好,沒把傳宗接代的傢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傳一代,革命自有後來人。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顆地雷上,我一動也不敢動,儘管戰後我說我之所以一動不動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傷別的戰友,影響部隊戰鬥力。這樣解釋合情合理,沒人認為我是在撒謊。我確實是個勇敢的戰士,要不是坐在了越軍的地雷上,我要麼是英雄,要麼是烈士。可是我運氣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著戰友們跌跌撞撞地向敵人的陣地沖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們無法不跌跌撞撞。後來,敵人陣地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了噴火器的瘋狂呼嘯。戰友們騰跳閃挪,如人無人之境。在強烈的爆炸聲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鴰漫天飛舞,起碼有兩個完整的越南人像風箏一樣飄起來,飄起好高好高,然後才慢慢下落。我遠遠地注視著這場戰鬥,鼻子一酸,眼淚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哭。

  儘管有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有從洞口裡猛烈地溢出來的兇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個奇怪的、荒唐的念頭總在我心頭縈繞:這好像只是一次軍事演習,而不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正的戰鬥在我的心目中要比這英勇悲壯得多,要兇狠殘酷得多。我總覺得我的戰友們在下意識地重複著我們在「拔點」演習中形成的一整套動作。這一定是因為我坐在地雷上的緣故。

  有一段時間我很輕鬆,那時候我面前的光禿禿的山頭上異常安靜,陽光照在紅色的泥土上,紅色泥土瑰麗多姿。戰友們伏在一個山窪裡,都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沒有槍聲,沒有炮聲,一切都像睡著了。難道這裡真是不和平嗎?幾分鐘前,戰友們笨拙運動的身軀,戰友們背負重載腳踏泥濘投彈噴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過嗎?十幾分鐘前那一道道明亮熾熱的火箭炮彈果真劃破過南方沉鬱的天空嗎?我的屁股下果真坐著一顆一抬即炸的地雷嗎?

  我甚至就要悠閒地、像我在家鄉牧牛時那樣從牛背上跳下來一樣從地雷上跳起來,但這時,伏在窪地裡的戰友們慢吞吞地爬起來,他們一個個被炮火硝煙熗黑了臉,他們的迷彩服破破爛爛,周身沾著爛泥,他們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蹌蹌,慌慌張張,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的樣子,原來即便是勝利者的撤退,也不像電影上演的那樣從容大方。這時,我恍若夢醒,知道戰鬥已經勝利結束,我們摸爬滾打吃盡千般苦頭演習過的這場拔點戰鬥像閃電一樣結束了,而我,竟然還彆彆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過來的越軍開始往山頭上開炮,他們知道躲在掩體裡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們毫無顧忌地炮轟著自己的陣地。彈片疾飛,把空氣撕扯得裂帛般響。散開!散開!我們突擊隊的隊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戴著花花綠綠的鋼盔,臉龐顯得很短。一顆炮彈在離地一米處爆炸,三個戰友飛上了天,我們隊長身體瘦弱,所以他飛得最高。後來我想,這個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論未必正確。我們隊長生前曾批評我喜歡亂下結論,我說我學過形式邏輯,我們隊長說形式邏輯學得二五眼比不學形式邏輯還要可怕、可惡、可恨。

  ①在同樣的爆炸氣浪衝擊下,身體重量最輕的人飛得最高。(大前提)

  ②我們隊長身體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飛得最高。(結論)

  我查閱了形式邏輯辭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錯誤。我感到我對不起隊長,他可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的邏輯嚴密,像鋼鐵長城一樣無法突破。為了哀悼隊長,我深刻地對照檢查我的邏輯錯誤。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換了概念,「身體瘦弱」,並不一定「身體重量最輕」。進一步討論,外觀上瘦弱並不一定本質上瘦弱,我們隊長的瘦弱僅僅是外觀上瘦弱,他跑起來比野兔子還要快,他在單杠上像風車一樣旋轉,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經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斷過,他吃飯從來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們認為他吃鋼錠拉鐵水,吃石子拉水泥,我們隊長其實是鋼筋鐵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記了風向、地勢、角度諸因素。

  我們的隊長在爆炸氣浪中飛快地上升,是我親眼看到的。他的四肢優雅地舒展著,他的臉上陽光燦爛,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繽紛,鮮紅的血珠像一片片飄零的花瓣輕俏下落。我認為隊長是一隻從烈火中飛升起來的金鳳凰,他的羽毛燦爛,他一定是到太陽裡去叼金子去了,這是我奶奶在淒涼的星光下多次講給我聽過的故事,那時候夜深如海,籬笆上蟈蟈嗚叫,清淨的露珠從星星的縫隙裡滴下來。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沉重地落下來,摔在泥濘裡的不是我們隊長,或者,那僅僅是我們隊長的軀殼,我們隊長的靈魂已經飛升,輕颶飛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麗非凡。

  隊長飛升上天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屁股下坐著的地雷c我像灌木叢中被驚起的麻雀,斜刺裡射向我們隊長,我的嘴裡還高叫了一聲隊長。隊長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雖然隊長經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還是認為隊長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覺到屁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後天空和大地調換了幾次位置。我一頭紮在野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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