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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獸(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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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日本北海道地區劄幌市的檔案材料記載: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劄幌所屬清田畋村農婦順河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幫我搜集並譯成中文的,資料中所謂「野人」即指我的爺爺,引用這段資料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爺爺敘述中一個重要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爺爺一九四三年中秋節被抓了勞工,同年底到達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爛漫時逃出勞工營,在山中過起了亦人亦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經在山林中度過二千多個日日夜夜。現在被我描繪著的這一天除了淩晨一場大霧使他更方便、更洶湧地回憶起故國的過去那些屬他的也屬他的親人們的火熱生活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中午發生的事情另當別論。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霧散了,太陽在海與山林的上方高掛著。幾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緩緩地漂著,遠看似靜止不動。海灘上晾曬著一片片褐色的海帶。捕撈海帶的日本漁民在淺灘上蠕動,好像一隻只土色的大甲蟲。自從那位白鬍子老漁民坑了他們後,爺爺對日本人,不論面相兇惡還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滿了仇恨,所以,夜裡下山偷起海帶和幹魚來,他再也不產生那種一錢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漁民晾在海邊的漁網剪得粉碎。 陽光強烈了,山谷林間的薄霧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樹木,紅與黃的大葉夾雜在青翠的松與柏之間,宛若一簇簇燃燒的火苗。紅與綠的濃色裡有一柱柱的潔白,那是樺樹的幹。又一個美麗的秋天悄然降臨,秋天過後是嚴冬,北海道嚴酷的冬季,促使爺爺像熊一樣冬眠,一般來說,當標誌著秋色的紫色達子花漫山開遍時,也是爺爺一年中最胖的季節。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佔據了這個向陽、背風、隱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儲存越冬的食物,他計劃用十個黑夜,背上來二十捆半幹半濕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偷到一些幹魚、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遠,攀藤附葛即可過去,不必擔心在雪地上留痕跡。一切都證明,幸福的冬天因為山洞而來。這是個幸福的日子,爺爺心情很好,他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全中國都在興奮中顫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時候,他的兒子——我的父親,騎著一匹騍馬,穿著新軍裝,大背著馬步槍,跟隨著部隊,集結在東皇城根的槐樹下,等待著騎馬從天安門前馳過那一大大露臉的時刻。 陽光透過枝葉,一條條射進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鐵,彎曲如鷹爪,手背上層生著發亮的鱗片,指甲殘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癢癢的熱感,這是陽光照射產生的效應。爺爺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閉合了雙眼,朦朦朧朧中,忽聽到遙遠的地方炮聲隆隆,金光與紅光交相輝映,成千匹駿馬連綴成一匹織錦,潮水一般,從他腦子裡湧過去。爺爺的幻覺與開國的隆重典禮產生的密切聯繫,為爺爺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靈感應、特異功能這一類法寶來解釋一切不能解釋的問題。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爺爺聽覺和嗅覺格外發達,這不是特異功能,更不是吹牛皮,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事實勝於雄辯,謊言掩蓋不住事實,爺爺在報告會上常說這套話。他在洞裡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他看著顫抖的藤蘿聞到了狐狸的味道,報復終於來了,自從把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個砍死並摔出洞外那一刻開始,爺爺就開始等待著狐狸的報復。他不怕,他感到很興奮,退出人的世界後,野獸就是伴侶和對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們,它們也熟悉他。經過那一場殊死搏鬥,熊與他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齜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定。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兇殘的動物面前簡直不如喪家狗。與狼和熊比較,狐狸是狡猾陰險的小人,它們只能對野兔和農舍裡的雞施威風。他把兩件至寶一菜刀與剪刀,攥在左右手裡,臊狐的異臭與藤蘿的抖索愈來愈劇烈,它在攀著藤蘿上行。爺爺一直認為這次進攻會發生在深夜裡,狐狸的機敏活躍從來都是與漆黑的夜晚聯繫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發動收復失地、報殺子仇的戰鬥大出爺爺意料之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比這種情況危急十倍的局面他應付過很多,所以他鎮靜自若。與往昔那些蟄伏的白晝比較,這個上午將會充實、充滿趣味。共和國的威武馬隊正在海的對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領袖檢閱,數十萬人臉上掛著熱淚。 那只火紅的老狐狸用四個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條,攀援到與爺爺隱身的洞口平齊的高度。狐狸的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強烈的陽光使它眯著一隻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瞼上生著茂密的金色睫毛。這是只母狐,爺爺看到它因為失去哺乳對象腫脹起來的兩排黑色乳房。肥大的紅狐狸附著在紫色的藤蘿上,嫵媚地晃動著粗大的尾巴,像一隻流裡流氣的大傻瓜,像一團動搖鋼鐵意志的邪惡的火焰。爺爺攥著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問題根源在於母狐的表情,它應該是齜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搖晃著色迷迷的尾巴,眼睛裡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爺爺因此六神無主,手指麻木。藤條距離洞口約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團燃燒的火,映照得灌木葉子片片如金箔。爺爺只要一舉手,就能砍斷藤條,使狐狸墜入山谷,但他舉不起手。狐狸魅力無窮,菜刀沉重無比。關於狐狸的傳說湧上爺爺的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腦袋裡何時積澱了這麼多狐狸的傳說。手邊沒了盒子炮,爺爺的膽量減了一半,在坐騎黑馬手持鋼槍的歲月裡,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麼。狐狸在搖動尾巴的同時,還發出嚶嚶的嗚叫,好像一個婦人在哭泣。爺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猶豫、軟弱,你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余占鼇嗎?他用力捏緊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擺好進攻的架勢,等著狐狸蕩過來。他的心臟卜蔔地跳動著,一股股冰冷的血上沖腦殼,使他的眼前出現一片冰與水的顏色,他感到兩個太陽穴在針紮一樣疼痛著。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動計劃,它還在蕩著,但幅度明顯減小,爺爺必須探出大半截身體才能砍到它。它的臉上表情越來越像一個蕩婦。這種表情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陌生。爺爺覺得,那狐狸隨時都會搖身變成一個遍身縞素的女人。他終於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條,另一隻手揮刀對準狐狸的頭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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