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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槍(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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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造反嗎?」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說話。 「把脖圈撕下來!」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開領扣,嘴裡不知嘟噥著什麼。 「你也不找個鏡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還覺著不解氣,又補充上一句「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 他仔細地拆下脖圈,裝進衣袋。這時,小豆子哼哼唧唧地從水龍頭旁走過來,脖子像煮熟的對蝦一樣。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醜兵跟前,我正要採取緊急措施制止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醜兵開口說話了:「脖圈是俺娘給織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還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流,兩個肩膀一個勁地哆嗦。多數人都把責備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來,伸著個大紅脖子,活像在受審。 這件事很快讓連裡知道了。指導員批評我對待醜兵的不公正態度,我心裡雖有點內疚,但嘴裡卻不認輸,東一條西一條地給醜兵擺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醜兵的虧,一直想尋機報復。他知道動武的根本不是醜兵的對手,況且,打起來還要受處分。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想讓醜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勞動節晚上,全連集合在俱樂部開文娛晚會。老一套的節目,譬如連長像牛叫一樣的獨唱,指導員胡謅八扯的快書,引起了一陣陣的哄堂大笑。晚會臨近尾聲時,小豆子對著幾個和他要好的老鄉擠擠眼,忽地站起來,高聲叫道:「同志們,我提議,讓我們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給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緊接著是一陣誇張的鼓掌聲。我先是跟著拍了幾下掌,但即刻感覺到有一股彆扭、很不得勁的滋味在心頭蕩漾開來。醜兵把腦袋夾在兩腿之間,一動也不動。小豆子對著周圍的人扮著鬼臉,又伸過手去捅捅醜兵:「哎,歌唱家,別羞羞答答吆。不唱,給表演一段《巴黎聖母院》怎麼樣?」 全場譁然,我剛咧開嘴想笑,猛抬頭,正好碰到了連長惱怒的目光和指導員嚴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來,喝道:「小豆子,別鬧了!」小豆子餘興未盡,悻悻地坐下去。指導員站起來正要說些什麼,沒及開口,醜兵卻像根木樁似地立起來,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襖袖子擦了兩把淚水,堅定地說:「謝謝同志們的好意,我表演!」 我驚愕地半天沒閉上嘴巴,這老弟真是個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確實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來,他很痛苦,滿臉的肌肉在抽搐。 他說:「當卡西奠多遭受著鞭笞的苦刑,口渴難挨時,美麗的吉卜賽姑娘艾絲米拉達雙手捧著一罐水送到他唇邊。這個醜八怪飲過水之後,連聲說著『美!美!美!』」醜兵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腔調連說了三個「美」字,「難道卡西莫多在這時所想的所說的僅僅是艾絲米拉達美麗的外貌嗎?」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當艾絲米拉達即將被拉上絞架時,醜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將艾絲米拉達救出來,他一邊跑一邊高喊『避難!避難!』」醜兵又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聲音連喊了二聲「避難」,「難道這時候卡西莫多留給人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副醜陋的外貌嗎?」 醜兵說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著。滿室寂然無聲,昕得到窗外的楊葉在春風中嘩嘩地淺唱。沒人笑,沒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著他,像注視著一尊滿被綠繡紅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臉上,一陣陣發燙,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見他訕訕地涎著臉,一個勁地折疊衣角…… 那次晚會之後,醜兵向連裡打了一個很長的報告,要求到生產組喂豬,連裡經過反復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提升為副連長,主管後勤,又和醜兵經常打起交道來了。要論他的工作,那真是沒說的,可就是不討人喜歡,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說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來沒上過一次街。我找他談了一次,讓他注意點軍人儀錶,他不冷不熱地說:「副連長,我也不與外界接觸,絕對保證丟不了解放軍的臉,再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何必呢?」他頂了我一個歪脖燒雞,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邊境關係緊張到自熱化程度,大有一觸即發之勢。連隊裡已私下傳開要抽調一批老戰士上前線的消息,練兵熱潮空前高漲,晚上熄燈號吹過之後,還有人在拉單杠,托磚頭。醜兵卻沒有絲毫反應,整天悶悶不響地喂他的豬。 終於,風傳著的消息變成了現實。剛開過動員大會,連隊就像一鍋開水般沸騰起來。決心書,請戰書一摞摞地堆在連部桌子上。有的人還咬破指頭寫了血書。 這次抽調的名額較大,七六、七七兩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老兵們也心中有數,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裝來了。下午,我到豬圈去轉了一圈,想看看這個全連唯一沒寫請戰書的醜兵在幹什麼。說實話,我很惱火,你不想入團也罷,不想入黨也罷,可當侵略者在我邊境燒殺擄掠,人們都摩拳擦掌地等待復仇的機會而這機會終於來了的時候,你依然無動於衷,這種冷漠態度實在值得考慮。 醜兵正在給一隻老母豬接生,渾身是髒東西,滿臉汗珠子。看著他這樣,我原諒了他。 晚上,支委會正式討論去南邊的人員名單,會開到半截,醜兵闖了進來。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腳穿著一雙沾滿糞泥的膠鞋,帽子也沒戴,一個領章快要掉下來,只剩下一根線掛連著。 他說話了:「請問各位連首長,這次是選演員還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又說:「像我這樣的醜八怪放出的槍彈能不能打死敵人,扔出的手榴彈會不會爆炸?」 指導員笑著問:「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線哪?」 醜兵眼睛潮乎乎地說:「怎麼不想?我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個人,中國青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他啪地一個標準的向後轉,邁著齊步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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