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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雨霏霏(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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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信中,讓我到溝坎上去採擷酸棗仁,要我到田邊上去採掘生地黃。你說,要用這些給那個剛滿十八歲的患了遺尿症的四川小兵治病。你說他為這叫人難為情的病所糾纏,思想負擔很重,甚至產生了一些不健康的想法,你耐心地給他做思想工作,你還對連裡的同志們提了三點要求,一是要關心小丁,二是要幫助小丁,三是不准歧視小丁。你讓小丁搬進了自己宿舍,你在枕頭底下放了一個鬧鐘,每天夜裡喊他起來解三次手。你拉他晨起跑步,增強他的體質;你給他講保爾的故事,堅定他的意志。你對我說,小丁的病見好了。你又一次對我說,吃了我采的藥,小丁的病完全好了。你寄給我一張小丁的照片,細細的眼睛彎彎的眉,長得真像你的弟弟。他在照片裡對著我笑,我看著被酸棗刺紮得結滿了小疤的雙手,心裡就像灌了蜜一樣甜…… 前年的夏天裡,你說島上的菜地裡收穫了一個一百斤重的大冬瓜,像我們家鄉軋場的石滾。去年的秋天,你說和戰士們去抓螃蟹,被蟹鉗夾住了手指。今年春天,你說在海灘上巡邏時,檢到了一條擱淺的大魚,四個人才抬回去……你去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島上的機器要大檢修;你今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連隊裡要進行人生觀教育……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記得嗎?我的哥哥,你肯定忘了。你忘不了的,只有你的島,只有你的海。讓我告訴你吧,今天是三月初三,就是那個細雨霏霏的日子。在那個日子裡,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潤,我得到了你火一樣的熱烈、水一樣溫柔的愛撫。從那一天起,咱倆就像兩滴水一樣合在了一起。今天又是三月初三,天上又落下了如絲如縷的細雨,可是…… 咱們牆上的掛鐘剛剛敲過十二點的鐘聲,我依然跪在窗櫺前,眼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耳聽著沙沙的雨聲,雨點兒斜飛進來,落到我的臉上、胸上……哥哥,這會兒,你在幹什麼?也許你正背著手槍在海灘上巡邏,你的四周是一片遙遠而神秘的黑暗,遠方的大洋裡清晰地傳來浪濤低沉的囁嚅,潮頭舔舐著你腳下的砂石,沙礫中仿佛有無數的小生靈在喁喁低語。你沿著沙灘拐到小島另一面臨海的峭壁上,你站在一塊巨石上極目遠望,遠處的海面上閃動著暗綠色的磷光,像有無數隻螢火蟲麇集在那裡。有一盞航標燈在時隱時現地眨眼,一團濃重的白霧包住了燈火,標燈亮起來時,海面上就有一個輪廓分明的光環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飄搖不定地閃爍。你又摸上了島中央的甘泉頂,甘泉頂上確有一股你和戰友們發現的茶碗口粗的甘泉,泉水清洌甘美,勝過醇酒。你說過,在這海中央的荒島上出現這樣一股泉水,不能不是個奇跡。自從泉水引出來之後,吸引來了成群結隊的海鳥,每當夕陽餘暉把海島塗抹得五彩繽紛時,鳥兒們便寄宿來了,各種各樣的啼叫聲震耳欲聾,甘泉頂上一片銀白。你上了甘泉頂,頂上有一個哨棚。站崗的是小李,他這幾天鬧肚子,身體較弱,你硬把他推回去,自己站在了哨位上。夜是這樣的深沉,小島仿佛是一個被大海母親輕輕推動著的搖籃,在慢慢地悠來蕩去,夜宿的鳥兒在睡夢中啁啾。你那雙細長的眼裡射出警惕的光芒,巡視著黑暗中的一切……祖國沒有睡覺,小島沒有睡覺,你沒有睡覺,我也沒有睡覺…… 雨還在不停地下,這真是及時雨啊,莊稼人盼它都盼紅了眼。開春以來,連個雨點兒也沒落過,越冬的麥苗兒都黃了葉子,地上龜裂著指頭寬的紋,連路邊的小樹也整日捲曲著葉片,懶洋洋地垂著頭。我分工負責的那半畝棉花種子落了幹,出不來苗,我就到河裡挑水去澆。從河裡到地裡一個來回三裡路,一天要跑幾十個來回,就這樣連挑了半個月,我的那件花格子小褂(你用它擦過貝殼上的泥)肩頭上已經補了兩層補丁,我柔嫩的肩膀上也磨出了老繭。地真是幹透了,幹得就像一塊剛出窯的熱磚,一桶水澆上去,霎時就不見了。這些天又老是刮西南風,熱嘟嘟的又幹又燥,我的嘴唇上裂了許多小口子,一笑就流血絲兒,幸好我沒有心思笑。大傢伙兒都不時地仰臉望著頭上的青天,天空湛藍明淨,半絲兒雲也沒有,真叫人失望。我好像聽到了土坷垃重壓之下的棉苗兒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與求救的呼叫,於是,就拼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勁沒有白費,那半畝棉花,苗兒竟出齊了。 晚上,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我們的洞房時,勞累與思念交集而來,我偷偷地哭過好幾次。哥哥,我真盼望你回來,我不圖你當官掙錢,只圖個夫妻團圓,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再苦再累我也不怕。然而,我知道這暫時不能夠,海島還需要你,連隊還需要你,我不能拖你的後腿,為了怕你分心,家鄉的旱情我一直對你隱瞞著不說,我一直對你說,很好,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又沒有辦法不思念你,我常常癡呆呆地坐在炕頭上,望著鑲嵌在《小島煙霞》中的結婚照,我的心飛向了小島,飛到了你的身邊。我每天晚上鋪床時,總是按照我們結婚時那樣式,並排兒放上兩個枕頭,你的在外,我的在裡……我甜蜜地回憶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裡的每一個細節,每天晚上,我都要複習這功課,每次都沉醉在無邊無際的遐想中…… 今天早晨,不是,是昨天早晨了,太陽剛一出山,就被一團灰白色的雲罩住了。俗諺說,「日頭戴帽雨來到」。果然,天陰了,西南風也息了,空氣中有了濕潤的水汽,吸進肺裡,舒坦極了。我在心裡虔誠地祝禱著,盼望老天下點雨,但又不敢說出口,生怕把雲嚇跑了似的。傍晚時分,雲愈來愈低,愈來愈厚,有一絲絲涼颼颼的風吹來,風裡有一股土腥味。終於,八點整,一陣較大的風吹過來,黑壓壓的天空變成了凝重的鉛灰色,院子裡的小樹好像預感到了雨的來臨,興奮地抖動著枝葉,一隻鳥兒尖叫著掠過去,緊接著,雨點兒啪啪地摔到了地上,剛開始雨點很稀,漸漸地就密起來了。啊呀,老天爺,終於下雨了!我跳到院子裡,仰起臉,張開口,讓雨點兒盡情地抽打著,積聚在心頭的煩惱讓喜雨一下子沖跑了。雨愈下愈急,天空中像有無數根銀絲在抽曳。天墨黑墨黑,我偷偷地脫了衣服,享受著這天雨的沐浴,一直沖洗得全身滑膩時,我才回了房。擦乾了身子後,我半點兒睡意也沒有了,風吹著雨兒在天空中織著密密不定的網,一種惆悵交織著孤單寂寞的心情,也像網一樣罩住了我…… 現在,大地正袒露著胸膛,吮吸著生命的源泉,而我,卻一個人跪在這不停地送來清風與水點的窗櫺前,羡慕著久盼甘霖而終於得到了甘霖的禾苗,這是一個微妙的、變幻莫測的時刻,這是一種複雜的、混合著歡樂與痛苦的情緒,一個與土地息息相關的邊防軍的年輕妻子在春雨瀟瀟之夜裡油然而生的情緒。我打了一個寒噤。怕是要感冒了——今天夜裡我有點收束不住自己,亢奮輕狂。我不想進被窩,也不願拉件衣服來遮遮風寒。我雙手抱著圓潤平滑的肩頭,將身子舒適地蜷曲起來,像一隻嬌癡懵懂的小貓。 前幾封信裡,我曾對你流露過怨艾的情緒,請你原諒我吧,哥哥,我是想你想急了,才那樣做的。你為了海島連隊不能回來;我想去你那裡又撇不下地裡的莊稼與暮年的父母。我們在一起待了二十天,只有二十天…… 哥哥,你對我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詩句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們已經有了二十個朝朝暮暮,這已經很夠了。你在那二十天之裡和二十天之外通過各種方式給予我的愛情像潮水一樣把我、把一個單純真摯的姑娘淹沒了,我由衷地讚歎你把愛海島與愛妻子完美地統一起來的高超藝術——假如這是一門藝術的話。這一切你做得是那樣自然,那樣和諧,你的身軀在為著祖國盡責,卻仍然能把愛情的觸角伸到妻子的心裡。 母親剛剛咳嗽了一陣。她老人家身體很弱,但還是整日地操勞家務。她像疼女兒一樣疼我,吃飯時,總是往我碗裡夾菜。她常常罵你:「這個混小子,這個混小子,又是一個月沒來信了吧?」接著就掐著指頭算:「不到,不到一個月,二十五天了……」她還常對我說:「唉唉,這孩子,娶了媳婦的人,還當什麼兵……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年輕輕的,不易啊……」真是不易啊,哥哥!可你是真有道理的,我不怨你。我們失卻了瞬時的歡娛,卻得到了幸福的永恆。盼望你,反復咀嚼那些逝去溫馨的舊夢和不斷憧憬日益更新生長著的植根于遠大理想之上的情愛,正是一種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幸福,它就像一杯帶點苦味兒的香茶,一個帶點澀味兒的蘋果,一瓶帶點酸味兒的橘子汁……剛才有一陣風從庭院裡掠過,院子裡的桃樹枝兒窸窸窣窣地響。桃花兒正盛開,前幾天,院子裡飛舞著嗡嗡嚶嚶的蜜蜂。由於天旱,花兒也顯得憔悴,枯槁。這雨來得正是時候,明天早晨,不,今天早晨,紅日初升的時候,一定有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院子裡呈現:乳白色的像蟬翼像輕紗一樣的晨霧裡,翠綠的桃葉上掛滿亮晶晶的水珠,枝頭花重,鮮潤豐澤。花開花落,韶華難留。然而桃花落後,枝頭上必將綴滿小桃,這是比花兒更充實更完美的花的愛情的結晶。哥哥,我對不起你,我恨自己,在那些日子裡,我們的愛情本已經孕育了一個小小桃的兒,可是,他卻過早地脫落了。要不然,我的身邊就有了一個複寫的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親他吻他…… 天就要亮了,雨聲也零落起來。雨點兒落在花樹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門前倒扣的水桶上,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聲響一齊傳來,我傾聽著,像傾聽著海島上潮汐的漲落,像傾聽著你穩健有力的心跳,像傾聽著縹緲中傳來的音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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