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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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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29,她小我兩歲,分別十年,變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上的失誤給她留下的殘疾,我不會敢認她。白狗也專注地打量著我,算一算,它竟有12歲,應該是匹老狗了。我沒想到它居然還活著,看起來還蠻健康。那年端午節,它只有籃球般大,父親從縣城裡我舅爺家把它抱來。12年前,純種白狗已近絕跡,連這種有小缺陷,大致還可以稱為白狗的也很難求了。舅爺是以養狗謀利的人,父親把它抱回來,不會不依仗著老外甥對舅舅放無賴的招數。在雜種花狗充斥鄉村的時候,父親抱回來它,引起眾人的稱羨,也有出30塊錢高價來買的,當然被婉言回絕了。即便是那時的農村,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那種荒僻地方,還是有不少樂趣,養狗當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災,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類得以繁衍。 我19歲,暖17歲那一年,白狗四個月的時候,一隊隊解放軍,一輛輛軍車,從北邊過來,絡繹不絕過石橋。我們中學在橋頭旁邊紮起席棚給解放軍燒茶水,學生宣傳隊在席棚邊上敲鑼打鼓,唱歌跳舞。橋很窄,第一輛大卡車懸著半邊輪子,小心翼翼開過去了。第二輛的後輪壓斷了一塊橋石,翻到了河裡,車上載的鍋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滿河裡漂著油花子。一群戰士跳下河,把司機從駕駛樓裡拖出來,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幾個穿白大褂的軍人圍上去。一個戴白手套的人,手舉著耳機子,大聲地喊叫。我和暖是宣傳隊的骨幹,忘了歌唱鼓噪,直著眼看熱鬧。後來,過來幾個很大的首長,跟我們學校裡的貧下中農代表郭麻子大爺握手,跟我們校革委會劉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對著我們揮揮手,然後,一溜兒站在那兒,看著隊伍繼續過河。郭麻子大爺讓我吹笛,劉主任讓暖唱歌。暖問:「唱什麼?」劉主任說:「唱《看到你們格外親》。」於是,就吹就唱。戰士們一行行踏著橋過河,汽車一輛輛涉水過河。(小河裡的水呀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車頭激起雪白的浪花,車後留下黃色的濁流。(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大卡車過完後,兩輛小吉普車也呆頭呆腦下了河。一輛飛速過河,濺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輛一頭鑽進水裡,嗡嗡怪叫著被淹死了,從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煙。(拉起了家常話,多少往事湧上心頭)「糟糕!」一個首長說。另一個首長說:「他媽的笨蛋!讓王猴子派人把車抬上去。」(吃的是一鍋飯,點的是一燈油)很快的就有幾十個解放軍在河水中推那輛撒了氣的吉普車,解放軍都是穿著軍裝下了河,河水僅僅沒膝,但他們都濕到胸口,濕後變深了顏色的軍衣緊貼在身上,顯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們是俺們的親骨肉,你們是俺們的貼心人)那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把那個水淋淋的司機抬上一輛塗著紅十字的汽車。(黨的恩情說不盡,見到你們總覺得格外親)首長們轉過身來,看樣子準備過橋去,我提著笛子,暖張著口,怔怔地看著首長。一個戴著黑邊眼鏡的首長對著我們點點頭,說:「唱得不錯,吹得也不錯。」郭麻子大爺說:「首長們辛苦了。孩子們胡吹瞎咧咧,別見笑。」他摸出一包煙,拆開,很恭敬地敬過去,首長們客氣地謝絕了。一輛軲轆很多的車停在河對岸,幾個戰士跳上去,扔下幾盤粗大的鋼絲繩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邊眼鏡的首長對身邊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說:「蔡隊長,你們宣傳隊送一些樂器呀之類的給他們。」 隊伍過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師部住在我們村。那些日子就像過年一樣,全村人都激動。從我家廂房裡扯出了幾十根電話線,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隊長帶著一群吹拉彈唱的文藝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隊長混得很熟。蔡隊長讓暖唱歌給他聽。他是個高大的青年,頭髮蓬鬆著,眉毛高挑著。暖唱歌時,他低著頭拼命抽煙,我看到他的耳朵輕輕地抖動著。他說暖條件不錯,很不錯,可惜缺乏名師指導。他說我也很有發展前途。他很喜歡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親知道後,馬上要送給他,他沒要。隊伍要開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塊來了,央求蔡隊長把我和暖帶走。蔡隊長說,回去跟首長彙報一下,年底徵兵時就把我們征去。臨別時,蔡隊長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樣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發窘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們村是雜姓莊子,張王李杜,四面八方湊起來的,各種輩分的排列,有點亂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的事時有發生,只要年齡相仿,也就沒人嗤笑。我稱暖為小姑是從小慣成的叫法,並無一點血緣骨肉的情分在內。十幾年前,當把「暖」與「小姑」含混著亂叫一通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這一別十年,都老大不小,雖還是那樣叫著,但已經無滋味了。 「小姑,難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說完這句話,我馬上譴責了自己的遲鈍。她的臉上,早已是淒涼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將一綹乾枯的頭髮粘到腮邊。黝黑的臉上透出灰白來。左眼裡有明亮的水光閃爍。右邊沒有眼,沒有淚,深深凹進去的眼眶裡,栽著一排亂紛紛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著,實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著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陽光下因汗濕而閃亮的頭髮。她左腮上的肌肉聯動著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著,造成了一種淒涼古怪的表情。別人看見她不會動心,我看見她無法不動心…… 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跑到你家對你說:「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們去打個痛快。」你說:「我打盹呢。」我說:「別拿一把啦!寒食節過了八天啦,隊裡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頭。今早晨把勢對隊長嘟噥,嫌把大車繩當秋千繩用,都快磨斷了。」你打了一個呵欠,說:「那就去吧。」白狗長成一個半大狗了,細筋細骨,比小時候難看。它跟在我們身後,月亮照著它的毛,它的毛閃爍銀光,秋千架豎在場院邊上,兩根立木,一根橫木,兩個鐵吊環,兩根粗繩,一個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陰森森,像個鬼門關。架後不遠是場院溝,溝裡生著綿亙不斷的刺槐樹叢,尖尖又堅硬的刺針上,挑著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著,你蕩我。」你說。 「我把你蕩到天上去。」 「帶上白狗。」 「你別想花花點子了。」 你把白狗叫過來,你說:「白狗,讓你也恣悠恣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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