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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嬰(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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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大漢同情地望著我,為我倒了一杯茶過來,茶杯上的泥垢足有半錢厚。我喝了口茶,望著黑大漢。 他說:「你去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孤寡要抱養孩子的,沒有,你就只好養著她。你的家屬在農村?有了一個孩子?你養著她,想落戶口就算你生了二胎,罰款兩千元!」 「王八蛋!」我把茶杯高舉起來,然後輕輕地放下。我眼裡噙著淚說,「領導,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正理公道?」 領導齜出一口結實的黃板牙,笑了。 我的腿奇癢難挨,一見到地上汪著的雨水就顫抖。我想,八成是得了狂犬病了。我的牙根也發癢,特別想咬人。黑漢子在我身後喊:「你別著急,總會有人要的,鄉里也幫你想辦法。」 我只是想咬人。 三天過去了,女嬰吃光了一袋奶粉,拉了六泡大便,撒了十幾泡小便。我向妻子乞討到四塊尿布,輪流換洗。妻子非常不情願把尿布借給我用。她的尿布是為她未來的兒子準備的,都疊得板板正正,洗得乾乾淨淨,像手帕一樣,一摞摞擺在箱子裡。我從她手裡把尿布接過來時,看到她臉上懸掛著對我的沉甸甸的譴責。 女嬰胃口極好,哭聲洪大有力,簡直不像個初生的嬰兒。我蹲在篩子旁為她餵奶時,看著她吞沒了整個奶頭的小嘴,看著她因瘋狂進食臉上出現的兇殘表情,心裡泛起灰白的寒冷。這個女嬰令我害怕,她無疑已經成為我的災星。有時我想,我為什麼要撿她呢?正像妻子訓導的一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管她了,你充什麼善人?你「掃帚捂鱉算哪一枝子?」我蹲在盛女嬰的竹篩子旁邊時,經常想到那片黃光燦爛的葵花地,那些碗口大的頭顱沉重地低垂著,機械地、笨拙地圍著自己的莖稈轉動,黃色的花粉淚珠般落在地上,連螞蟻的巢穴都淹沒了…… 我嗅到腿上被狗咬出的傷口已經開始散發腐敗的氣息,蒼蠅圍繞著它盤旋。蒼蠅裝著滿肚子的蛆蟲,像掛滿了炸彈的轟炸機。我想這條腿可能要爛掉,爛得像個凍僵了的冬瓜。當我施行了截肢手術,架著木拐,像掛鐘般悠來蕩去的時候,這個女嬰會怎麼想呢?我還能指望她對我感恩戴德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每次為別人付出重大犧牲後,得到的總是別人對我刻骨的仇恨和惡毒的詈罵,最惡毒的詈罵。我的心已經被傷透了,被戳穿了。當我把被醬油醃透的心獻給別人時,人家卻往我的心上撒尿。我恨透了醜惡的人類,當然包括這個食量頗大的女嬰。我為什麼要救她?我聽到她在憤怒地質問我:你為什麼要救我?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沒有你我早就離開了這個肮髒的人世,你這個執迷不悟的糊塗蟲!應該讓那條狗再咬你一口。 我胡思亂想著,突然發現飽食後的嬰兒臉上綻開一個成熟的微笑。她笑得那麼甜,像暗紅色的甜菜糖漿。她的腮上有一個豆粒那麼大的酒窩,她的印堂正中正在蛻皮,她的扁長的頭顱正在收縮,變圓。一切都說明,這是個漂亮的、健康的女孩。面對著這樣熱誠的、像葵花一樣輝煌的生命——我又一次想到金黃的葵花地——我否定自己的不經之想。恨人也許是不對的,那麼,讓我好好地愛人吧!哲學教師提醒我:純粹的恨和純粹的愛都是短命的,應該既恨又愛。好吧,我命令自己痛恨人類又摯愛人類。 女嬰繈褓裡的二十一元錢只夠買一袋奶粉了,為女嬰尋找新家園的工作毫無進展。妻子的閒言碎語一天到晚在我耳畔響。父親和母親更像木偶人了,他們常常一整天不說半句話。他們與我的語言功能發達的妻子形成了鮮明對照。我的女兒對我撿來的女嬰有著強烈的興趣,她常常陪著我坐在竹篩旁邊,全神貫注地觀賞著篩中的嬰兒。我們好像在觀賞奇異的熱帶魚。 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把這個女嬰處理掉,如果女嬰吃完她親生父母陪送給她的二十一元錢,我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我拖著傷腿出發了。我走遍了全鄉十幾個村莊,拜訪了所有的缺少兒女的家庭,得到的回答幾乎都是一樣的:我們不要女孩,我們要男孩。我以前總認為我的故鄉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幾天的奔波完全改變了我的印象。我見到了那麼多醜陋的男孩,他們都大睜著死魚樣的眼睛盯著我看,他們額頭上都佈滿深刻的皺紋,滿臉的苦大仇深的貧雇農表情。他們全都行動遲緩,腰背佝僂,像老頭一樣咳嗽著。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人種的退化。這些嚴酷地說明全該淘汰的人種都像無價珍寶一樣儲存在村子裡。我為故鄉的未來深深擔憂,我不敢設想這批未老先衰的人種會繁殖出一些什麼樣的後代。 有一天,我在推銷女嬰的歸途上,碰到了一個小學時的同學。他好像是三十二三歲年齡吧,但看上去卻有五十歲的樣子。談到家庭,他淒然地說:「還光棍著呢,這輩子就這麼著了!」我說:「現在不是富了嗎?」他說:「富是富了一些,可女人太少啦。要是有個姐姐妹妹的,我還可以換個媳婦,我也沒有姐姐妹妹。」我說:「『鄉規鄉約』上不是嚴禁換親嗎?」他狐疑地看著我,說:「什麼是『鄉規鄉約』?」我點點頭,與他說起我撿到的女嬰和碰到的麻煩,他麻木地聽著,沒有絲毫同情我的表示,只是把我送給他的煙捲兒狠命地抽著。煙捲滋滋地燃燒著,他的鼻孔和嘴巴裡全不見一絲青煙冒出;他好像把苦辣的煙霧全咽到胃裡去了。 五天后他找到我,忸怩了半天後才說:「要不……要不就把那女孩送給我吧……我把她養到十八歲……」 我痛苦地看著他比我還要痛苦的臉,等待著他往下講。 「她十八歲時……我才五十歲……沒准還能……」 我說:「老兄!你別說了……」 我用自己的錢為女嬰買了兩袋奶粉,妻子摔碎了一個有缺口的破碗。她非常真誠地哭著說:「不過了!不過了!反正你也不打算過了。俺口裡不吃腚裡不拉地積攢著,積攢著幹什麼?積攢著讓你給人家的孩子買奶粉?」 我說:「孩子他娘,你別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東奔西竄地為她找主嗎?」 「你本來就不該撿她!」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已經撿來了,總不能餓死她。」 「你多好的心腸!」 「好心不得好報,是不是?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別絮叨啦,有什麼主意就告訴我,咱們齊心協力把這個孩子送出去。」 「送走這個孩子咱自己再生一個!」妻子努著嘴,用類似撒嬌的口氣說。 「生!」我說。 「生個男孩!」 「生!」 「最好一胎生兩個!」 「生!生!」 「你到醫院找咱小姑去,讓她幫著想想辦法。城裡的孤寡老人常有找咱小姑要孩子的。」 這是最後的鬥爭了。如果在醫院婦產科工作的姑姑也不能幫我把這個女嬰推銷出去,十有八九我就成了這個女嬰的養父了。這樣的結果對我對女嬰都將是一場無休止的災難。夜裡,我躺在炕上,忍受著跳蚤的攻擊,聽著妻子在睡夢中的咬牙聲、巴咂嘴唇聲和粗重的呼嚕聲,心裡冰涼冰涼。我悄悄爬下炕,走到院子裡,仰望著滿天愁苦的星斗,好像終於覓到了知音。露水打濕了我的背膊,鼻子酸麻,我忽然悟到我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為別人活著,從此之後,我應該勻出一點愛來留給我自己。回到屋裡,我聽到女嬰在篩子裡均勻地喘息著,摸到手電筒,撳亮,往篩子裡照照。女嬰又尿了,尿水順著篩子網眼漏到地上。我為她換了尿布。老天保佑,但願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換尿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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