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短篇小說集 > | 上一頁 下一頁 |
罪過(6) | |
|
|
我頭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穀場的土牆邊上,面壁十分鐘,我專注地看著土牆上的花紋。我回過頭去,打穀場上空無一人,刺鼻的汗臭味還在蕩漾。這麼說打穀場確曾佈滿了人,我的弟弟小福子確實是淹死了。我的屁股上當真挨過父親一腳嗎?娘的手脖子上當真被我咬過一口嗎? 屁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裡有血腥味又似乎沒有血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牆邊,我的身左身右都是淺綠色的新鮮麥苗兒。我坐著,無聊,便研究髕骨下的毒瘡。我用鏽鐵片劃開瘡頭,膿血四溢時,我感到希望破滅了。人身上總要有點珍奇的東西才好。後來,我用鏽鐵片在左膝髕骨下劃開一道血口子,我用鏽鐵片從右膝髕骨下的毒瘡上刮了一些膿血,抹到血口子裡。 等到右膝下的毒瘡收口時,左膝下一個新的毒瘡已經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癩蛤蟆蹦到餐桌上,不會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 因為腹中饑餓,傍晚時我溜回家。小福子永遠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獨。爹和娘對我的自動歸家沒表示半點驚訝或憤怒。他們對坐著,在兩根門檻上,爹抽煙,娘流淚。我坐在堂屋的門檻上,從我坐的地方到娘坐的地方和從我坐的地方到爹坐的地方距離相等。 娘沒有心思做飯,爹抽煙抽飽了。我饑餓,站起來,到飯笸籮裡拿了一個塗滿蒼蠅屎的高梁面餅子,找了兩棵黑葉子大蔥,從醬罎子裡挖了一塊驢糞蛋子那麼大的黑豆醬,依然坐回到堂屋門檻上,喀喀唧唧地吃起來。 爹冷冷地看著我,娘驚愕地看著我。 我非常明白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你們沒有什麼了不起。 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大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打著飽嗝,摸上炕去睡覺,成群的蚊蟲圍著我旋轉,有咬我的,也有不咬我的。我不驚嚇它們,我的血多極了,由著它們喝。 後半夜時,蚊蟲都喝飽了血,伏到牆壁上休息去了。我昕到了河水的喧嘩。爹和娘在各自佔據的門檻上坐著,他們對話。 「別難過了,」爹說,「他是該死,你我薄命,擔不上這麼個兒子。」 「就剩下一個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個傻不棱登的東西……」娘說。 「要不怎麼說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萬別再有個好歹……」娘擔憂地說。 爹冷笑著說:「放心吧,這樣的兒子,閻王爺都不願意見他!」 爹和娘的對話並沒使我難過,如果他們不這樣說才是怪事。 河裡濤聲澎湃,天上星光燦爛,蚊蟲偃旗息鼓,爹娘竊竊私語。我沒有任何理由難過,我不哭,我要冷笑。 我知道我在黑暗中發出的冷笑聲把爹和娘嚇懵了。 娘又懷孕了。看來她和爹一定要生一個優秀的兒子來代替我。我看著娘日日見長的肚子,心裡極度厭惡。 小福子淹死之後,我一直裝啞巴,也許我已經喪失了說話的機能,我把所有的話對著我的腸子說,它也愉快地和我對話。 「你看到那個女人那個醜陋的大肚子了嗎?」 「看到了,非常醜陋!」 「你說她還像我的娘嗎?」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嗎?」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駱駝。」 「他配做我的爹嗎?」 「不配,我說了,他像一匹老駱駝!」 我每天都跟我的腸子對話,它的聲音低沉,渾濁,好像鼻子堵塞的人發出的聲音。 娘從懷孕之後就病懨懨的,她的臉色焦黃,皮膚下流動著黃色的水。爹買來了一隻碗口大的鱉,為娘治病、滋補身體。 我問腸子:「這是袁家灣裡的鱉羔子嗎?」 腸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灣裡的鱉羔子,你看,只有袁家灣裡的鱉種才能生出這樣一顆圓圓的鱉頭。」 爹把鱉放在水缸裡養著,要養一個逢到九的日子才能殺。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個木蓋,木蓋上壓著一塊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開木蓋,觀賞老鱉的泳姿和老鱉伏在水下時的靜態。 每當我掀起木蓋時,它就從水底奮勇地浮上來,它四條笨拙的短腿靈巧地劃著水,斜刺裡沖上水面。青黃鱉殼周圍翻動著一圈肉蹼,好像鱉的裙子。浮上水面後,它就沿著水缸的內壁轉圈,鱉指甲劃得缸壁嚓嚓地響。從它的綠色的眼睛裡我看出了它的憤怒和它的焦灼。缸裡只有半缸水,缸壁上塗著赭紅色的光滑釉彩,鱉無法沖出囚牢。 遊一陣後,鱉乏了,它收縮起四肢,無聲無息地、像影子一樣沉下水去。 缸裡的水漸漸平靜,鱉攪起來的渣滓沉澱在缸底,青黃色的鱉殼上也蒙上了一層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兩隻秤星般的鱉眼,很難發現缸底埋伏著一隻鱉。 鱉安靜的時候,也是我看鱉入神的時候。它那兩隻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極大的魅力,它向我傳達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信息。有一種暗紅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體,我一方面努力排斥著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著它。我感覺到了鱉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類的思想差不多。 殺鱉的日子終於到了,其實並沒殺,但比殺還殘酷。 父親倒在鍋裡兩瓢水,扔進水裡一把草藥,然後,用一把火鉗,從水缸裡把鱉夾出來。在從水缸到鍋灶這段距離裡,鱉在空中、在火鉗的夾擠下痛苦地嗚叫著。父親毫不猶豫地把它扔進鍋裡。鱉在鍋裡撲楞著,鱉邊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樣漂動著。 灶下的火嗶嗶叭叭地燃燒著,鍋沿上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蒸氣,我還聽到鱉在鍋裡爬動著。鱉指甲劃著鍋,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親把煮好的鱉舀到一隻瓦盆裡,逼著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鱉蓋,鱉蓋像小鼓一樣嘭嘭響。 娘只吃了一口鱉,就捏著脖子嘔吐起來。 父親嚴厲地說:「忍著點,吃下去!」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