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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2)


  不知何時——在我睡夢中茶色的天上佈滿了大塊的黑雲,太陽已掛到西半邊,光線是橘紅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沒勁了。

  「要下雨嗎?爺爺。」

  「灰雲主雨,黑雲主風。」

  我幫著爺爺把草裝上車,小車像座小山包一樣。爺爺在車前橫木上拴上一根細繩子,說,「小駒,該抻抻你的懶筋了,拉車。」

  爺爺彎腰上袢,把車子扶起來,我抻緊了拉繩,小車晃晃悠悠地前進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點頭暈。

  「爺爺,您可要推好,別軲轆到河裡去。」

  「使勁兒拉吧,爺爺推了一輩子車,還沒翻過一回呢。」

  我相信爺爺說的是實話。爺爺的腿好,村裡人都叫他「蹦蹦」。

  大堤彎彎曲曲,像條大蛇躺在地上。我們踩著蛇背走。這時是綠色的光線照耀著我,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臍。我偶爾回過頭,從草捆縫隙裡望望爺爺。爺爺眼淚汪汪地盯著我,我趕緊回過頭,下死勁拉車。

  走出裡把路,黑雲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一切都不發聲,各種鳥兒貼著草梢飛,但不敢叫喚。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回頭看爺爺,爺爺的臉,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河堤下的莊稼葉子忽然動起來了,但沒有聲音。河裡也有平滑的波浪湧起,同樣沒有響聲。很高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世上沒有的聲音,跟著這聲音而來的是天地之間變成紫色,還有撲鼻的乾草氣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藥香。

  我回頭看爺爺,爺爺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的小心兒縮得很緊,不敢說話,靜靜地等待著。一隻長長的螞蚱蹦到我的肚皮上,兩隻五色的複眼仇視地瞪著我。一隻拳頭大的野兔在堤下的穀子地裡出沒著。

  「爺爺!」我驚叫一聲。

  在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嚕聲。

  「爺爺,那是什麼?」

  「風。」爺爺淡淡地說,「使勁拉車吧,孩子。」說著。他彎下了腰。

  我身體前傾,雙腳蹬地,把細繩拽得緊緊的。

  我們鑽進了風裡。我昕不到什麼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風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河裡的水飛起來,紅翅膀的鯉魚像一道道閃電在空中飛。

  「爺爺——!」我拼命地喊著。喊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聽到。肩頭的繩子還是緊緊地繃著,這使我意識到爺爺的存在。爺爺在我就不怕,我把身體儘量伏下去,一隻胳膊低下去,連結著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邊草墩。我覺得自己沒有體重,只要一鬆手,就會化成風消失掉。

  爺爺讓我拉車,本來是象徵性的事兒。那根拉車繩很細,它一下子崩斷了。我撲倒在堤上。風把我推得翻斤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終於又伸出雙手抓住了救命的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頭來看爺爺和車子。車子還挺在河堤上,車子後邊是爺爺。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風把車子半幹不濕的茅草揪出來,揚起來,小車在哆嗦。

  我揪著野草向著爺爺跟前爬。我看到爺爺的雙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

  「爺爺,把車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

  爺爺倒退了一步,小車猛然往後一沖,他腳忙亂起來,連連倒退著。

  「爺爺!」我驚叫著,急忙向前爬。小車倒推著爺爺從我面前滑過去。我靈機一動,聳身撲到小車上。借著這股勁,爺爺又把腰煞下去,雙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車梁上,激動地望著爺爺。爺爺的臉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刮過去的是大風。風過後,天地間靜了一小會兒。夕陽不動聲色地露出來,河裡通紅通紅,像流動著冷冷的鐵水。莊稼慢慢地直腰。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

  我從車上跳下來,高呼著:「爺爺,風過去了!」

  爺爺眼裡突然盈出了淚水。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爺爺,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這風真大。」

  「唔。」

  風把我們車上的草全卷走了,不,還有一棵草夾在車梁的榫縫裡。我把那棵草舉著給爺爺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紅色還是綠色。

  「爺爺,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點懊喪地說。

  「天黑了,走吧。」爺爺說著,彎腰推起了小車。

  我舉著那棵草,跟著爺爺走了一會兒,就把它隨手扔在堤下淡黃色的暮色中了。

  「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樣,」母親說,「大老遠跑到東北窪,弄回來這麼一棵草,還說,『等星兒回來讓他認認,這是棵什麼草,他學問大。』你認得出嗎?」母親說著把草遞給我。

  我把這棵草接過來,珍重地夾在相冊裡。夾草的那一頁,正好鑲著我的比我大六歲的未婚妻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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