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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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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也抱我去四大娘家,但似乎沒有話說。兩個人常常是幹坐著。誰也不吱聲,只有當我和珠子歡笑起來或者打惱了哭起來,她們才淡淡地笑幾聲或者淡淡地罵我們幾句。有這麼一天,娘又和四大娘對坐著。娘說:「嫂子……你不打算尋個主兒,這樣下去……」娘其實比四大娘大七八歲,但四大娘的丈夫比爹大,所以娘叫四大娘「嫂子」。聽了娘的話,四大娘怔怔地望著窗戶,臉紅一陣白一陣。趴在疊起的被子上,她「嗚嗚」地哭起來。娘的眼圈也紅了。後來,娘不再到四大娘家去了。娘和四大娘的關係也像和爹的關係一樣,相敬如賓,冷冷的,淡淡的,一塊兒推磨,一塊兒到隊裡幹活兒,但誰也不跨進誰的房屋了,有事就靠我和珠子通風報信。 哭叫聲把娘驚動了。娘冒著雨穿過院子跑到磨房,一看到我腫著的臉和鼻子裡流著的血,沖上來護住我,用她粗糙的手擦著我鼻子上的血,一邊擦,一邊哭,一邊罵起來:「狠心的鬼!知道俺娘兒們是你眼裡的釘子,你先把我打死吧……」娘放聲大哭起來。 四大娘也聞聲趕來了。珠子一見她娘,竟然也嘴一咧,鼻子一皺,淚珠子撲簌簌地落下來。「苦命的娘啊,女兒好命苦啊……」珠子抱著四大娘,像個出過嫁的女人一樣嘮叨著哭。四大娘本來就愛流眼淚,這一下可算找到了機會,她摟著女兒,哭了個天昏地暗。 爹急忙把大門關了,壓低了喉嚨說:「別哭了,求求你們。都是我不好,要殺要砍由著你們。我有罪,我給你們下跪了……」身高馬大的父親像半堵牆壁一樣跪倒在石磨面前,淚水沿著他清臒的面頰流下來。父親鼻樑高高的,眼睛很大,據說早年間鬧社戲,他還扮過姑娘呢。 父親的下跪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娘和四大娘的哭聲戛然而止,我和珠子緊跟著閉了嘴。磨房裡非常安靜,褐色的石磨像個嚴肅的老人一樣蹲著。雨已經停了,院子裡嗖嗖地刮過一陣小風,那棵老梨樹輕輕地搖動幾下,樹葉的窸窣聲中,夾雜著水珠擊地的撲哧聲。磨房的房梁上,一穗受了潮的灰掛慢慢地落下來,掉在父親的肩頭上。 娘鬆開我,挪動著小腳,走到爹的面前,伸出指頭捏走了爹肩頭那穗灰掛,慢慢地跪在爹面前,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的那顆被初戀的歡樂衝擊過的心,被父親毒打委屈過的心,像撕裂了般痛苦,一種比歡樂和委屈更複雜更強烈的感情的潮頭在我胸臆間急劇翻騰起來,我站立不穩,趔趔趄趄地靠在石磨上…… 我們再也不用石磨磨面了。家裡日月儘管還是艱難,但畢竟是進入新階段了,到鋼磨上去推面的錢漸漸地不成問題了。磨房裡很少進入,成了耗子的樂園,大白天也可以看到它們在那裡折騰。蝙蝠也住了進去,黃昏時便從窗櫺間飛進飛出。 我長成一個真正的青年了。有人給我提親,女方是南疃一個老中醫的女兒,在家幫她爹搓搓藥丸子。我死活不答應。 爹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這是萬萬不行的。」 「不要,我不要!我打一輩子光棍!」 「不要也得要!六月六就定親。」爹嚴厲地說。 「孩子,聽你爹的話吧。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中午,把麥子送到鋼磨去推了,定親要蒸四十個大餑餑哩……」 六月的田野裡,高高低低全是綠色的莊稼。 我到底還是推上三百斤小麥,沿著綠色海洋中的黃色土路,向鋼磨坊走去。我慢吞吞地走著,鋼磨轉動的嗡嗡聲越來越近。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和珠子一起去看鋼磨,也是走的這條小路。鋼磨房裡,有兩個連睫毛上都掛著白麵粉的姑娘,把糧食倒進鐵喇叭,那根與鋼磨底部連結在一起的長口袋脹得滾圓。我看鋼磨都看癡了,站在那兒像根直棍。珠子打了我一下,讓我去看馬力帶,馬力帶在機房與磨房之間磚砌的溝裡飛跑,我看了一會兒,也不知為什麼,竟然往飛跑的皮帶上撒了一泡尿,皮帶嗞嗞地發出聲響,隨即滑落在地溝裡,鋼磨聲漸漸弱下去。兩個姑娘從磨房裡跑出來,她們喊:「抓!」珠子拖著我,說:「快跑!」我們跑出村莊,跑進野地,跑得氣喘吁吁,滿身是汗。 我說:「珠子,求求你,別回家說。」 她說:「你長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我說:「娶!」 「那我就不說。」她說,果然,她沒對任何人說過我尿落馬力帶的事。 我飽含著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幾聲,大哭幾聲。猛地,一個穿紅格衫的女子從高粱地裡閃出來。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對我說。 「你在這幹什麼?」我站住了。 「你別裝糊塗。要和那個搓藥丸子的定親了是不?」她尖刻地問。 「你知道了還問什麼。」我垂頭喪氣地說。 「我怎麼辦?你心裡一點都沒有我?」 「珠子……你難道沒聽說?有人說我們是兄妹……」我心裡充滿了惱怒,一下子把車子掀翻,頹然蹲下去,雙手捂住頭。 「我問過俺娘了,我們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爹愛俺娘,你爺爺和奶奶給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給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個二流子。就這麼回事。」 「咱倆怎麼辦?」我遲疑地問。 「登記,結婚!」 「就怕俺爹不答應。」 「是你娶我還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們說。」 我跟珠子結了婚。 結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個女孩,很可愛,村裡人誰見了就要抱抱她。 連著幾年風調雨順,莊戶人家都攢了一大把錢。珠子有心計,跟我辦起一個小麵粉加工廠。我們騰出廂房來安機器。廂房裡滿是灰塵,那盤石磨上拉滿了耗子屎、蝙蝠糞。我,珠子,爹,四大娘,把兩扇石磨抬出來,扔到牆旮旯裡。娘背著我的小女兒看我們幹活。 「奶奶,這是什麼?」 「石磨。」 「什麼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麼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陽光好明媚。我對著門外喊:「珠子,你去弄點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們幹得歡暢,幹得認真,像完成了什麼重大的歷史使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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