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短篇小說集 >  上一頁    下一頁
民間音樂(4)


  這一番話說得溫文爾雅,更顯得小瞎子來歷不凡。早有人搬過來一隻方凳,小瞎子端坐下來,調了調弦,屏住呼吸默想片刻,便以極其舒緩的動作運起弓來,曲子輕鬆明麗,細膩多情,仿佛春暖花開的三月裡柔媚的輕風吹拂著人們的臉龐。年輕的可以從曲子裡想像到繾綣纏綿的溫存,年老的可以從曲子裡回憶起如夢如煙的往事,總之是有一股甜蜜的感覺在人們心中融化。人們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一切煩惱與憂愁。花茉莉俯身在櫃檯上,雙手捧著腮,眼睛迷離著,面色如桃花般鮮豔。後來,小瞎子眼前幻化出枯樹寒鴉,古寺疏鐘,平沙落雁,殘月似弓,那曲子也就悲愴起來,馬桑鎮的聽眾們突然想起蒼茫的深秋原野與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槐樹枯枝……小瞎子的二胡又拉出了幾個波瀾起伏的旋律之後,人們的思維就會被音樂俘虜,他們的心隨著小瞎子的手指與馬尾弓子跳躍……

  一曲終了,小瞎子端坐不動,微閉著黯淡無光的眼睛,額頭白得像紙一樣,兩隻大得出奇的耳朵神經質地抖動著。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潮濕起來,花茉莉則將兩滴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面色蒼白,凝目癡望著麻石街上的濛濛細雨。

  當小瞎子的二胡拉響時,方六茶館,黃眼飯鋪、杜雙小賣部裡的顧客就像鐵屑尋找磁石一樣跑進了酒店。窄窄的麻石街上闃無人跡。雨絲落到麻石板上,濺起小小的銀色水珠。偶爾有幾隻羽毛蓬鬆的家燕掠著水汪飛過去。間或一陣風起,八隆河堤上開始凋謝的槐花瓣兒紛紛跌落在街道上。方六、黃眼、杜雙都寂寞地坐在門口,目光呆滯地瞅著擠滿人的酒店,誰也猜不透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自從下雨那天小瞎子再次大展奇才後,鎮上那些污言穢語便銷聲匿跡了。連那些好奇心極重、專以搬弄口舌為樂的娘兒們也不去議論小瞎子與花茉莉之間是否有風流韻事。因為這些娘兒們在最近的日子裡也都有幸聆聽了小瞎子魅力無窮的音樂,小瞎子魔鬼般地撥動著她們的柔情,使她們一個個眼淚汪汪,如怨如慕。一句話,小瞎子已經成了馬桑鎮上一個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人物,人們欣賞畸形與缺陷的邪惡感情已經不知不覺地被淨化了。

  在這些日子裡,八隆公路的路胎已被隆隆的壓路機壓得十分堅硬,鋪敷路面的工程開始了。一批從農村臨時抽調的鋪路工駐進了馬桑鎮,馬桑鎮上,整天都可聽到鎮後公路上鋪路工粗獷的笑駡聲,空氣中彌漫著熔化瀝青的刺鼻臭味。到了晚上,鋪路工們把整個鎮子吵得雞飛狗叫,喧嚷異常。這幫子鋪路工多半是正處在精力過剩階段的毛頭小夥,腰裡又有票子,於是在晚飯後便成群結隊的在街上瞎逛,善於做買賣的「商業中心」主人們,便一改黑天關門的舊俗,把主要精力放到做夜市上來。花茉莉當然不會錯過這賺錢的良機,她買賣不錯,小酒店每晚上都滿座,每天燒二十只雞,一忽兒就被搶光。

  在夜市乍開的一段時間裡,「商業中心」的其他三家主兒生意也是不錯的。方六、黃眼也開始兼營酒菜,酒的質量與菜的味道也不比茉莉花酒店差,因此,每天晚上他們的客座上也幾乎是滿的。後來,局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原因是在一天晚上,俏麗的茉莉花酒店主人正在明亮的櫃檯裡做著買賣的時候,從幽靜的後院裡石破天驚般地響起了琵琶聲。小瞎子獨坐梧桐樹下,推拉吟揉,劃撥扣掃,奏出了銀瓶乍裂,鐵騎突出,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般的樂章。從此,茉莉花酒店生意空前興隆,花茉莉不得不在後院拉起大燈泡,露天擺起桌子,或者乾脆打地攤,以容納熱心的聽眾兼酒徒。而小瞎子也施展開了他的十八般武藝,將他的洞簫、橫笛、琵琶、二胡、嗩呐通通從布袋裡拿出來,輪番演奏,每夜都要鬧騰到十二點才睡。幾十個有一點音樂細胞的小夥子,就連中午休息那一點時間也要跑到茉莉花酒店來,聽小瞎子講幾段樂理,講幾個譬如《陽春白雪》、《大浪淘沙》之類的古曲。

  與此同時,茉莉花酒店的營業額直線上升,麻子杜雙小賣部積壓日久的三百瓶白酒被花茉莉連箱搬過,也不過維持了半個月光景,杜雙趕緊又去縣城進了五百瓶白酒,又被茉莉花一下躉了過來。顧客們對花茉莉的燒雞、油氽花生也是大加讚賞,花茉莉白日裡馬不停蹄地忙碌一天,到晚上還是供不應求。

  鋪路工已經在鎮上住了兩個月,雖然他們的工作點離小鎮越來越遠,很有搬遷的必要了,但他們得拖就拖,寧願多跑點路也心甘情願。

  現在該回過頭來說一說愛情這個永恆的主題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花茉莉甘冒流言蜚語敗壞聲譽的危險收留下小瞎子的呢?這在當時確實是一個謎,只是當有一天晚上茉莉花酒店關門掛鎖,花茉莉與小瞎子雙雙匿跡之後,馬桑鎮的人們才省悟到這是出於愛情的力量。

  像花茉莉這樣一個潑辣漂亮決不肯依附別人的女人,常常會突如其來的做出一些連她自己都會感到吃驚的決定。當然,這些決定更令旁觀者瞠目結舌。譬如她與前夫的離婚就是這樣。那天晚上,當她領著小瞎子走下河堤時,是否就愛上了他呢?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不過根據常理分析,促使她那樣做的恐怕主要是同情心和側隱心;假如這個分析是對的,那麼這種同情、側隱之心是怎樣發展何時發展成為愛情的呢?這個問題我想就不必解釋了。反正,她被一種力量徹底改造了確是無疑的。從前的花茉莉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她風流刻薄,伶牙俐齒,工於心計,常常想出一些刁鑽古怪的主意整治那些得罪了她的人。連她的笑容,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自從小瞎子進店之後,花茉莉的笑容才真正帶出了女人的溫情,她微微斜視的眼睛裡消失了嘲弄人的意味,連說話的調門也經常降低一個八度。對待顧客是這樣,而她對待小瞎子的態度,更是能把三斜之流的人物折磨得神經錯亂。當一天的緊張勞動結束後,她常常和小瞎子在院子裡對面而坐,眼睛緊盯著他,半天也不說一句話。小瞎子的臉尤其是那兩隻充滿感情色彩的大耳朵使她心旌搖盪。小瞎子對花茉莉來說,好像是掛在八月枝頭上一顆成熟的果子,她隨時都可以把它摘下來一口吞掉。然而她不願意這樣做。她更願意看著這顆果子掛在枝頭閃爍誘人的光彩,她欣賞著這顆果子並且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這顆熟透的果子散發著撲鼻的清香自動向地面降落時,她再伸手把它接住。那麼,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保護這顆果子,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修築八隆公路的築路工們,終於不得不卷起鋪蓋搬家了。他們的施工點已距馬桑鎮二十華里,再這樣來回跑勢必大大窩工,因此,築路隊領導下了強制性命令。

  築路工走了,但開了頭的馬桑鎮「商業中心」夜市卻繼續了下來。鎮上勞動了一天的人們並不想吃過晚飯倒頭就睡,他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與享受,他們需要音樂。當然,從收音機裡也可以聽到音樂,但那與小瞎子的演奏簡直不能比。雖然小瞎子能夠演奏的樂曲他們都已聽過,但這些曲子他們百聽不厭,每聽一遍都使他們感歎、唏噓不止。對此,小瞎子開始良心不安起來,演奏前,他總是滿面羞愧地說:「這怎麼好意思,老是這幾個曲子……我的腦子空空了,我需要補充,我要去搜集新的東西……」然而,那些他的崇拜者卻安慰道:「兄弟,你別犯傻,到哪兒去?到哪兒去找花大姐這樣一個女菩薩?再說,你會的這些曲子就盡夠俺們享用了,好東西百聽不厭。就像花大姐賣的燒酒,俺們天天喝,從來沒煩過,每一次喝都那麼上勁,一口F去,渾身舒坦,你這些曲子呀,嗨嗨,就跟花大姐的燒酒一樣……」當聽到酒徒們把自己的音樂與花大姐的燒酒相提並論時,小瞎子的臉變得十分難看,他的兩扇大耳朵扭動著,仿佛兩個生命在痛苦地呻吟。那晚上的演奏也極不成功,拉出的曲子像摻了沙子的米飯難以人口一樣難以入耳。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