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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音樂(2)


  唯有潑皮無賴三斜被這件事大大震驚了。花茉莉的舉動如同電火雷鳴猛擊了他的頭頂。他大張著嘴巴,兩眼發直,像木樁子一樣撰在那兒。一直等到三個買賣主也搖搖擺擺走下河堤時,他才真正明白過來。在三斜眼裡,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裡充滿醋意與若干邪惡的念頭,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花茉莉映在窗簾上的倩影與小瞎子那一動不動的身影,嘴裡咕咕嚕嚕吐出一連串肮髒的字眼。

  現在該來向讀者介紹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僅從外表上看,那麼這個花茉莉留給我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個嫵媚而帶著幾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對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臉顯得生動而活潑,嬌豔而濕潤的雙唇往往使人產生很多美妙的聯想。然而,無數經驗告訴我們,僅僅以外貌來判斷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往往要犯許多嚴重的錯誤。人們都要在生活中認識人的靈魂,也認識自己的靈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離婚案轟動了,震撼了整個馬桑鎮。那些日子裡,鎮上的人們都在一種亢奮的、躍躍欲試的情緒中生活,誰也猜不透花茉莉為什麼要跟比自己無論各方面都要優越的、面目清秀、年輕有為、在縣政府當副科長的丈夫離婚。人們起初懷疑這是那個小白臉副科長另有新歡,可後來得知小白臉副科長對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離婚時,他的眼泡都哭腫了。鎮上那些消息靈通人士雖想千方百計地打聽到一些男女隱私桃色新聞一類的東西,但到底是徒勞無功。據說,花茉莉提出離婚的惟一理由是因為「副科長像皇帝愛妃子一樣愛著她」。這句話太深奧了,其中包含的學問馬桑鎮上沒有什麼人能說清楚。潑皮三斜在那些日子裡則充分發揮了他的想像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闆描繪成了民間傳說中的武則天一樣淫蕩的女人,並抱著這種一廂情願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裡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頓臭駡之外,並無別的收穫。

  花茉莉一開燈,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觸動了靈魂。他有著一個蒼白凸出的前額,使那兩隻沒有光彩的眼睛顯得幽邃靜穆;他有著兩扇大得出奇的耳輪,那兩扇耳輪具有無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靈性,以至於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會使它們輕輕顫動。

  花茉莉在吃喝上從不虧待自己,她給小瞎子準備的夜餐也是豐富無比,有香嫩的小燒雞和焦黃的炸河蝦,還有一碟子麻醬拌黃瓜條,飯是那種細如銀絲的精粉掛麵。吃飯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黃酒遞給小瞎子。

  「你喝了這杯黃酒吧。」

  「大姐,我從來不喝酒。」

  「不要緊,這酒能活血舒筋,度數很低。」

  小瞎子沉思片刻,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後便開始吃飯。小瞎子食欲很好,他大嚼大咽,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隨便中透出幾分瀟灑的氣派來。花茉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的心中一時充滿了甜蜜的柔情。

  花茉莉把小瞎子安置在東套間裡,自己睡在西套間。臨睡前,她坐在床上沉思了約有一刻鐘,然後「啪」一聲拉滅燈。

  這時,河堤上的三斜才一路歪斜地滾下堤去。

  第二天,馬桑鎮上正逢集日。早晨,溫暖的紫紅朝霞裡摻著幾抹玫瑰色的光輝。一大早,麻石街上就人流如蟻,高高低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瘸子方六、禿子黃眼和麻子杜雙的買賣都早已開張,黃眼在飯鋪門前支上了油條鍋,一股股香氣彌漫在清晨的麻石街上,撩動著人們的食欲。然而,往日買賣興隆的茉莉花酒店卻大門緊閉,悄然無聲。在以往的集日裡,花茉莉是十分活躍的,她把清脆的嗓子一亮,半條街都能聽到,今日裡缺了她這聲音,麻石街上就顯得有些冷冷清清。炸著油條的黃眼,提壺續水的方六,以及正在給顧客稱著鹽巴的杜雙都不時地將疑問的目光向茉莉花酒店投去。他們都顯得心事重重,焦慮不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噬齧著他們的神經。

  三斜腫著眼泡在集市轉了一遭。在黃眼鋪子前,他順手牽走了一根油條,然後詭詐地笑笑,附在黃眼耳朵上說了一通鬼話。黃眼呆呆地瞪著眼,把油條糊在鍋裡。三斜看著他的呆相,趁便又抓了一把油條,溜走了。在方六茶館裡,杜雙小店裡,他又故伎重演,獲得了物質與精神上的雙豐收後,便跑到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麻石街上一整天沒看到他的影子。

  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小鎮上迅速傳開。不等集市散場,全鎮人都知道了花茉莉昨天夜裡將一個小瞎子領到家裡留宿。據說,花茉莉與小瞎子睡在一張床上,花茉莉摟著小瞎子「巴唧巴唧」的親嘴聲,站在八隆河大堤都聽得清清楚楚……

  已經開始有一些女人鬼鬼祟祟地將臉貼在茉莉花酒店的門縫上向店裡張望。但花茉莉家是六間房分兩排,前三間是酒店的操作間、櫃檯、客座,後排三間是花茉莉的住室。兩排房子用兩道高牆連起來,形成了一個十分嚴密的二合院。因此,趴在酒店大門縫上往裡張望,看到的只是一些板凳桌子,院子裡的情景被牆壁和後門遮掩得嚴嚴實實。不死心的女人又繞到院牆外邊去找機會,但院牆很高,青天白日扒人家牆頭又毫無道理,因而,只有蹲在牆根聽些動靜。院子裡傳出轆轤絞水的「吱喲」聲和涮洗衣服的「咕唧」聲。

  整整一天,茉莉花酒店大門緊閉,花茉莉一直沒有露面。黃昏時分,流言蜚語更加氾濫開來,馬桑鎮上的人們精神上遭受著空前的折磨。一個男人住在一個女人家裡,人們並不十分認為這是一件多麼大的醜聞,折磨他們的主要是這件謎一般的事情所撩動起來的強烈好奇心。試想,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把一個肮髒邋遢的小瞎子留在家中已經一天一夜,這件事該有多麼樣的荒誕不經。

  後來,有幾個聰明的人恍然大悟地爬上了八隆河大堤往花茉莉院子裡張望,他們看到,在蒼茫的暮色中,花茉莉步伐輕鬆地收著晾曬的衣服,那個小瞎子蹤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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