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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的風(6)


  站在小島的制高點上,三個年輕人再次認識了颱風這個橫行恣肆的惡魔的猙獰面目。大學生馮琦琦從牙縫裡噝噝地向裡吸著涼氣,心臟像被攥住了的小鳥一樣撲棱亂跳。她甚至無法從她的詞匯倉庫裡挑出幾個語詞來形容這歇斯底里大發作的世界。連劉全寶這個七年的老海島兵也是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這駭人的景象,那黑臉上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向天的小臉焦黃發灰,雙目呆滯無光,看起來,他的心裡也在刮颱風,也許是在為那片刻的怯懦而後悔吧?那挺班用輕機槍,本來是應該由他負責帶出的,副班長有明確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輕機槍,連自己的半自動步槍也扔掉了。

  這場颱風的強烈程度確是罕見的。在他們眼前,海與天連在一起,浪花像節日的禮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進散、飛濺,急雨抽打著浪花,浪花與急雨交織在一起,無情地沖刷著這此刻更加顯小、小得如一粒彈丸的小島。天地之間都是灰色,這顏色隨著怒潮的起落不時發生著變化,時而鐵灰,時而深灰,時而又是拂曉前那種淡雅的銀灰色。那風也是漫無方向地亂撞亂碰,像一條被網住了的鯊魚,恨不得把天地間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這個小小的石罅裡,竟然聚集了這麼多的生物。濕毛貼著骨頭、拖著長長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貓,驚嚇得唧唧咕咕亂叫著的海鳥,這些本來是冤家對頭的生物竟然也擠在一起,海鳥們甘願冒著被野貓吞掉的危險而棲身石罅,這又令動物專業大學生馮琦琦那根對動物生存現象最敏感的神經向大腦中樞傳遞了幾個信息,但這信息稍縱即逝,猶如敲打燧石時進出的火星。

  向天發瘋似的從劉全寶肩上摘下衝鋒槍,一下子扣倒了快機,三十發子彈在幾秒鐘內噴吐出去,彈頭打得石罅裡火星飛進,亂石飛濺,有一塊尖利的石片貼著馮琦琦的腮邊飛出去,使她的臉上滲出了一層小血珠。十幾隻野貓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淒厲地叫著蹭蹭地竄出去,那些海鳥撲棱棱地飛出去,有的即刻就被狂風像卷著一片枯葉一樣拋了出去,有的則又大著膽子,仄楞著翅膀飛回石罅。

  「誰讓你隨便開槍!」劉全寶放下蘇扣扣,踢了向天一腳,奪回衝鋒槍罵道,「媽的,對著畜牲逞英雄!剛才你要不跳窗逃走,副班長能……」

  「我該死啊!」向天蹲在地上,雙手狠命地撕扯著亂蓬蓬的頭髮,嘶啞著嗓子哭起來。

  馮琦琦和劉全寶把蘇扣扣安置在石罅的最裡邊。蘇扣扣呼吸急促,兩條眉毛在上上下下地跳動。看來他的傷很重。馮琦琦伸手摸摸他的脈搏,脈搏緩慢重濁。馮琦琦仔細端詳著蘇扣扣,忽然發現這個小兵十分漂亮,那小小的雙角上翹的嘴巴,長長的睫毛,凸出的,光滑明淨沒有一絲皺紋的額頭。她真想俯下臉去吻吻這個可愛的小弟弟,但畢竟男女有別,況且對方是個大兵。她不知道狂風還能刮多久,不知道這個小戰士的命運如何,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她心裡發起酸來,便緊緊地咬住嘴唇,把那哽咽之聲強咽下來,淚水卻汩汩地從她臉上流下,反正,水花時時飛濺過來,誰也分不清她臉上是淚水還是海水雨水的混合物。

  四個年輕人從風暴海嘯的魔掌中逃到石罅已經兩個多小時。扣扣醒過來一次,但很快就昏睡過去。馮琦琦的那塊在如此狼狽的遷徒中,竟然沒有丟失而且還滴滴答答走個不停的羅馬女表的時針剛剛指向六點,天地聞就拉開了無邊無際的夜幕。石罅裡漆黑無光,只有遠處的海面上,近處的礁石上,因海水激烈振盪、海浪猛烈碰撞而使某些發光浮游生物和發光細菌放出一片片閃閃爍爍的綠色磷光。

  這是一個真正的饑寒交迫之夜,劉全寶把褲子、褂子全脫下來,蓋在了蘇扣扣身上,自己身上只穿著褲衩背心。馮琦琦穿著一件薄薄的無袖連衣裙,這種衣服只能遮體不能避寒,風雨襲來,馮琦琦感到像赤身跳進冰水之中,渾身麻木,仿佛連舌頭也僵硬了。幸虧向天把自己的軍衣脫下來披到她身上,才使她感到稍微好受了點。

  半夜時分,雨停了。那風勢也好像有所減弱,海洋深處那種震耳欲聾毫無間隔的喧囂也變得有了節奏。這時,蘇扣扣又一次醒過來了。

  「副班長、副班長,機槍……」這是蘇扣扣醒來的第一句話。

  劉全寶、馮琦琦、向天百感交集地圍攏過來。劉全寶握住了蘇扣扣的一隻手,向天握住了蘇扣扣另一隻手,馮琦琦雙手摩挲著蘇扣扣冰涼的下巴,三個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副班長,我們這是到哪兒啦?」蘇扣扣掙扎著要坐起來,但是,被砸折了的脊椎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平躺下去。

  「扣扣,我們是在崗樓後邊的石罅裡……」劉全寶低沉地說。

  「副班長呢?」

  「副班長……還在營房裡……」

  「副班長啊……我對不起你……扣扣,我也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貪生怕死……」向天泣不成聲地說。

  蘇扣扣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完全像個小男孩,像個失去了兄長的小弟弟,馮琦琦痙攣的手指急劇地撫摸著蘇扣扣的臉,淚水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和蘇扣扣的腮上。

  以後的幾個小時,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痛苦的沉默,沉默更增加了痛苦。黎明時分,風勢進一步減弱,夜色漸漸消退,他們已經能彼此看清疲憊不堪的面孔和憂鬱的目光。淩晨五點,陰霾的天空中,竟然鑽出了大半個慘白的月亮,將它那寒冷的光輝灑在海面上,灑在小島上。繼而,又有幾顆綠色的星星試試探探地從雲層裡露出來,驚恐不安地盯著薄霧繚繞動盪不安的海。

  「副班長真的死了嗎?他前幾天不是還給我祝壽嗎?他不是還念了一首詩嗎……老劉,你不是要從膠東給他介紹個對象嗎?……你們騙我,你們騙我……」蘇扣扣又哭起來。

  三個年輕人誰也不回答蘇扣扣,各自的心裡卻都在想著那個面色白淨,剛毅冷靜的李丹。在蘇扣扣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傳出一兩聲窒息般的抽泣,那是馮琦琦沒有忍住的悲聲。

  「扣扣,別哭了,副班長犧牲了,但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還要高高興興地守海島。向天,你不是會講笑話嗎?來,給大家講一個。」劉全寶笑著說。

  「有一個地理老師對學生說:晚上……」向天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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