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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灘(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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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要走,劉甲台伸手拉住了我。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五元的票子、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兩個硬幣,拍在我的手裡…… 澆完最後一遍水不過一周的光景,黑沙灘上的小麥就一片金黃了。而這時,黑沙灘村農民的麥田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們少肥缺水,小麥未及成熟就被西南風嗆死了。又是一個歉收年。黑沙灘的農民們眼饞地瞅著我們這三百畝豐收在望的小麥,半大毛孩子不時地躥進我們田裡,捋幾把麥穗,用掌心搓去糠皮把麥粒填到嘴裡去。場裡把看守麥子的任務交給我們三個,嚴防老百姓偷盜。 關於瘋女人與場長這段令人心酸的「羅曼史」,我沒有向指導員彙報,儘管他再三問我,場長和劉甲台都有些什麼反動言論和活動。場裡這時正忙著總結與「民主派」作鬥爭的經驗,據說,要塞區要在黑沙灘召開現場會,讓郝青林作經驗介紹。我雖然也在那封信上簽過名,但已經沒有人提起了,這反倒使我心裡安定了不少。 田裡的麥子一天一個成色,應該開鐮收割了。場長派我去場部催指導員,指導員卻說,再等兩天吧,等開完了這個現場會。聽說軍區首長還要來參加呢,這可是馬虎不得的事情。我回來把指導員的話向場長學了一遍,氣得老頭子直搖頭。 「場長,你搖什麼頭?」劉甲台冷冷地說。 「這是血汗,是人民的錢!」 「有本事你去找指導員說去。」劉甲台激他。 「你以為我不敢去?」場長轉身就要走。我急忙拉住他,勸道:「場長,算了,就拖幾天吧,你別去惹腥臊了。」 當天傍晚時分,海上有大團毛茸茸的灰雲飄來。西邊的天際上,落日像猩紅的血。海風潮濕,空氣裡充滿鹹腥味。天要變了。海邊的天氣變化無常,每當大旱之後,第一場風雨必定勢頭兇猛,並且往往夾帶冰雹。場長是老黑沙灘了,他當然知道這個時節的冰雹意味著什麼。他急躁不安地走動著,嘴裡嘰裡咕嚕地罵著人。 這一夜總算太平,雖然天陰沉沉的,風潮乎乎的。我們幾乎一夜沒眨眼。第二天一大早,場長也不管我們,疾步向場部走去。我和劉甲台緊緊跟著他,我勸他到了場裡以後態度和緩一些,劉甲台卻一聲不吭。 場裡正在大忙,幾十個戰士在清掃衛生,五六個戰士在食堂裡咋咋呼呼地殺豬。指導員兩邊跑著,嗓子都喊啞了,可戰士們還是無精打采,那頭豬竟從食堂裡帶著刀跑出來,弄得滿院子都是豬血。 「老王,麥子!麥子!你看看這天,一場雹子,什麼都完了!」場長截住氣得發瘋的指導員,急衝衝地說。 「老左,請你回去。一切我都會安排妥當的。」指導員陰沉著臉說。 「你看看這天,看看這天!」 「請你回去,老左!我再說一遍,請你回去!別忘了你目前的處境。」 場長渾身顫抖,幾乎要倒下去,我伸手扶了他一把。 「梁全,劉甲台,你們趕快回去,嚴防階級敵人偷盜破壞,麥子明天就收割。」指導員命令我們。 場長還想分辯,這時,一輛輛吉普車從遠處的公路上開來了,在車隊中央,還有一輛乳白色的上海牌轎車。指導員有點氣急敗壞地對著我們喊:「快走!」他自己則跑去集合隊伍,準備迎接首長了。我和劉甲台架著氣得暴跳如雷的場長,幾乎是腳不點地地向我們的窩棚跑去。 「好大的氣派,黑沙灘這下要出大名了。」我說。 「這是場長的功勞。」劉甲台說。 「呸!」場長啐了一口唾沫。 麥田裡有幾十個人影在晃動,老百姓在偷我們的麥子。我們沖了過去。腿腳靈便的都跑了,只抓住了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和幾個小孩子。 「嗨,人一窮就沒了志氣……我六十多歲的人了,也來幹這種事情……羞得慌呀,同志。可是這兒——」老漢指指肚子,「不好受啊!」 「同志,這天就要變,你看那雲彩,五顏六色的,篤定要下雹子。這麥子,還不如讓給老百姓,國家松松指縫,夠老百姓吃半年啊。」 這時候,從遙遠的海中,有隆隆的滾雷響起。風向忽然不可捉摸,一會兒一變。從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升騰起一大團一大團花花綠綠的雲來。麥穗在驚恐不安地顫動。場長抬頭看天。他的面部表情在很短的時間內起了複雜的變化,忽而激憤,小眼睛射出火一樣的光;忽而迷惘,眼神遊移不定;忽而悽楚,淚花在眼眶裡閃爍……最後他的臉平靜下來,平靜得像一塊黑石頭刻成的人頭像。 風在起舞,浪在跳躍,鷗鳥在嗚叫。烏沉沉的天上亮起了一道血紅色的閃電,适才還是隱隱約約的滾雷聲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場長,這天篤定要壞,解放軍沒空收割,我們老百姓幫忙,不能眼看著到手的糧食糟蹋掉……」 又是一道閃電,緊接著便是一串天崩地裂的雷聲。場長平靜的臉上突然閃過一道堅毅的光,他終於開口了:「鄉親們,你們快回村去叫人,就說,解放軍的麥子不要了,誰割了歸誰,越快越好。就說是解放軍的場長說的,快,快啊!」 「場長,你瘋了?」我驚叫一聲。 「你才瘋了!」劉甲台推我一把,高喊起來,「老鄉們,快回去,拿傢伙,誰收了歸誰啊!」 人群一哄而散,向著黑沙灘村跑去。 「場長,你不怕……」 「怕什麼?怕狼怕虎別在山上住!」劉甲台忿忿地盯著我。 「小劉,小梁,今天的事我自己承擔。我知道,三百畝麥子只能使黑沙灘的老百姓過幾個月好日子,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知道,這事會帶來什麼後果。事過之後,你們倆全推到我身上。」 「場長,劉甲台向您致敬!」劉甲台對著場長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這個像冰塊一樣冷的小夥子,眼裡的淚水在亮晶晶地閃爍。 「場長……我跟您一塊去蹲監獄。」我說。 「小夥子,問題沒那麼嚴重。」場長拍拍我的腦袋說。 黑沙灘的農民們蜂擁而來,男女老幼、紅顏白髮,像一條洶湧的河……走在最後邊的是八十多歲的魚婆婆,她收養著秀秀。那天,我偷偷地把錢給了她……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雷聲中,在鐮刀的刷刷聲中,在粗重的喘息聲中,我又一次聽到了這支歌,那是劉甲台唱的。 「黑沙灘哄搶事件」被編成《政工簡報》發到了全要塞區連以上單位。不久,要塞區開來一輛小車,把場長拉走了。 那天,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一大早,農場營院大門口就聚集了上百個老百姓,他們在無聲地等待著。當載著場長的汽車緩緩駛出大門口時,人群像潮水一樣擁了上去。 「場長!」 「左場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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