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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兵(2)


  醜兵對我好像抱有成見,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裡,他競沒跟我說一句話。在排務會上,我問他為什麼,他直截了當說:「我瞧不起你!」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損傷。使我更增加了對他的反感,這小子,真有點邪勁,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陣子,排裡的戰士們都在衣領上釘上了用白絲線勾織成的「脖圈」,紅領章一襯,怪精神的。可是,連裡說這是不正之風,讓各排制止,我心裡不以為然,只在排點名時浮皮潦草地說了幾句,戰士們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誤。

  有一天中午,全排圍著幾張桌子正在吃飯,小豆子他們幾個對著醜兵擠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醜兵一眼。老天爺,真沒想到,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這是什麼脖圈喲!黑不溜秋,皺皺巴巴,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我撇了撇嘴,轉過臉來。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臉色,以為開心的機會又來了。他端著飯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醜兵的脖圈,說道:「這是艾絲米拉達小姐給你織的吧?」

  好幾個人把飯粒從鼻孔裡噴出來。

  醜兵的眼睛裡仿佛要滲出血來,他把一碗豆腐粉條穩穩當當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喲喲叫起來了。

  我把飯碗一摔,對著醜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你打算造反嗎?」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說話。

  「把脖圈撕下來!」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開領扣,嘴裡不知嘟噥著什麼。

  「你也不找個鏡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還覺著不解氣,又補充上一句「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

  他仔細地拆下脖圈,裝進衣袋。這時,小豆子哼哼唧唧地從水龍頭旁走過來,脖子像煮熟的對蝦一樣。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醜兵跟前,我正要採取緊急措施制止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醜兵開口說話了:「脖圈是俺娘給織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還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流,兩個肩膀一個勁地哆嗦。多數人都把責備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來,伸著個大紅脖子,活像在受審。

  這件事很快讓連裡知道了。指導員批評我對待醜兵的不公正態度,我心裡雖有點內疚,但嘴裡卻不認輸,東一條西一條地給醜兵擺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醜兵的虧,一直想尋機報復。他知道動武的根本不是醜兵的對手,況且,打起來還要受處分。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想讓醜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勞動節晚上,全連集合在俱樂部開文娛晚會。老一套的節目,譬如連長像牛叫一樣的獨唱,指導員胡謅八扯的快書,引起了一陣陣的哄堂大笑。晚會臨近尾聲時,小豆子對著幾個和他要好的老鄉擠擠眼,忽地站起來,高聲叫道:「同志們,我提議,讓我們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給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緊接著是一陣誇張的鼓掌聲。我先是跟著拍了幾下掌,但即刻感覺到有一股彆扭、很不得勁的滋味在心頭蕩漾開來。醜兵把腦袋夾在兩腿之間,一動也不動。小豆子對著周圍的人扮著鬼臉,又伸過手去捅捅醜兵:「哎,歌唱家,別羞羞答答吆。不唱,給表演一段《巴黎聖母院》怎麼樣?」

  全場譁然,我剛咧開嘴想笑,猛抬頭,正好碰到了連長惱怒的目光和指導員嚴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來,喝道:「小豆子,別鬧了!」小豆子餘興未盡,悻悻地坐下去。指導員站起來正要說些什麼,沒及開口,醜兵卻像根木樁似地立起來,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襖袖子擦了兩把淚水,堅定地說:「謝謝同志們的好意,我表演!」

  我驚愕地半天沒閉上嘴巴,這老弟真是個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確實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來,他很痛苦,滿臉的肌肉在抽搐。

  他說:「當卡西奠多遭受著鞭笞的苦刑,口渴難挨時,美麗的吉卜賽姑娘艾絲米拉達雙手捧著一罐水送到他唇邊。這個醜八怪飲過水之後,連聲說著『美!美!美!』」醜兵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腔調連說了三個「美」字,「難道卡西莫多在這時所想的所說的僅僅是艾絲米拉達美麗的外貌嗎?」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當艾絲米拉達即將被拉上絞架時,醜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將艾絲米拉達救出來,他一邊跑一邊高喊『避難!避難!』」醜兵又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聲音連喊了二聲「避難」,「難道這時候卡西莫多留給人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副醜陋的外貌嗎?」

  醜兵說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著。滿室寂然無聲,昕得到窗外的楊葉在春風中嘩嘩地淺唱。沒人笑,沒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著他,像注視著一尊滿被綠繡紅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臉上,一陣陣發燙,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見他訕訕地涎著臉,一個勁地折疊衣角……

  那次晚會之後,醜兵向連裡打了一個很長的報告,要求到生產組喂豬,連裡經過反復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提升為副連長,主管後勤,又和醜兵經常打起交道來了。要論他的工作,那真是沒說的,可就是不討人喜歡,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說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來沒上過一次街。我找他談了一次,讓他注意點軍人儀錶,他不冷不熱地說:「副連長,我也不與外界接觸,絕對保證丟不了解放軍的臉,再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何必呢?」他頂了我一個歪脖燒雞,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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