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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銬(4)


  女人發現了他,對著墓地走過來。她的臉一片金黃,宛若一朵盛開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義先是嗅到隨即看到了一股焦黃的濃郁香氣,從她的身上,一團一團地散發出來,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這香氣熏得頭暈腦脹,飄飄欲飛。女人穿行在焦黃的香氣裡,時隱時顯。她的臉時而橢圓時而狹長,時而慘白時而金黃,時而慈祥如母親時而兇惡如傳說中的妖精。阿義既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他時而睜眼時而閉眼。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確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大鐮刀,右手提著一把古老的、泛著青銅色的大茶壺,兩條黑色的寬布帶,成斜十字狀分割了她豐碩的胸膛,與布帶相連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個大腦袋的嬰孩。那嬰孩吮吸著拇指,嘴裡發出嗚哇嗚哇的聲音。女人慵懶地走到松樹前,粘粘糊糊地問:「你這個小孩,在這兒鬧什麼呢?」說完話,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壺和鐮刀,匆匆走進墳墓後邊的麥田蹲下去,接著響起了明亮的水聲。那頂金黃的大草帽,仿佛漂浮在水面上。過了一會兒,她從墓地後走出來。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來,越哭越凶,好像被錐子紮著了屁股。女人歪頭說:「小寶,小寶,別哭,別哭。」孩子哭得更凶,高音處如同鴿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轉到胸前來,一邊拍著,一邊坐到石供桌上。她解開胸前的帶子,揪出一個黃色的奶袋,把一個黑棗狀的奶頭塞進嬰兒嘴裡,嬰兒頓時啞口無聲。墓地裡安靜極了,兩隻淺黃色的小松鼠,旁若無人地追逐嬉戲著。它們從石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頭上,又從石人的頭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後踩著阿義的腦袋,躥到松樹上去。它們一邊追逐一邊尖聲吵鬧。女人也忘了阿義的存在,只管低著頭,慈愛地注視著懷中的嬰兒。她的嘴唇哆嗦著,從鼻孔裡哼出柔軟綿長像煮熟的麵條像拉絲的蜂蜜像飛翔的柳絮一樣的曲調。這曲調使阿義十分感動,恍恍惚惚感覺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嬰兒,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阿義感到自己口腔裡洋溢著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鹹,與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著這情境凝結,像幾朵玻璃球裡的黃色小花。

  那嬰孩叼著乳頭睡著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頭從孩子嘴裡往外拔。他叼得很緊,奶頭拉得很長,像一根抻開的彈弓膠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卟」地一聲響,膨脹的奶頭脫出了嬰兒的小嘴。一群漆黑的烏鴉突然從死水般寂靜的麥田裡沖起來,團團旋轉著,猶如一股黑旋風。它們一邊旋轉一邊噪叫,呱呱的叫聲震動四野,腐肉的氣味在陽光中擴散。阿義看到女人仰望著鴉群,他也仰望著鴉群,直到它們溶在白熾的光海裡。

  女人把孩子轉到背後,紮緊了胸前的帶子,提起鐮刀和茶壺。阿義嘶啞地鳴叫了一聲。女人側目望瞭望他,腫脹的嘴唇哆嗦著,臉上顯出惶惶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猶豫不決,目光躲躲閃閃。阿義捕捉著她的在草帽陰影裡的眼睛,送過去無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蹌蹌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著藍色的物件,又撥弄了一下阿義青紅的拇指。阿義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熱鐵燙了似的,迅速地縮回食指,嘴唇又是一陣大哆嗦,眼睛裡像蒙了一層霧,像是問阿義,更像是自言自語道:「孩子,這是怎麼弄的?是怎麼弄的呢?」一邊倒退,腳後跟被雜草絆了一下,身體搖搖晃晃,仿佛一架超載的馬車。阿義緊盯著她,眼睛裡沁出了血。她尷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分得很開的門牙,顯得既可憐又醜陋。「我也沒法子,你這孩子。」她倒退著說:「這物件兒,不是一般物件兒,孩子,你這可憐的孩子……」她猛然轉過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腫的臀部,顫顫巍巍地聳動著。阿義的頭顱像被鞭子打折的麥穗一樣,沮喪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幾步就停住了。她轉回身,望著阿義,呆板的大臉上猝然煥發出一種燦爛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許是個妖精?」她緊張的喉嚨發出扁扁的聲音,「也許是個神佛?您是南海觀音救苦救難的菩薩變化成這樣子來考驗我吧?您要點化我?要不怎麼會這麼怪?」她的眼裡猛然飽含著橙色的淚水,腿腳利索地撲到松樹前,放下大茶壺,雙手掄起鐮刀,砍到樹幹上。鐮刀刃兒深深地吃進樹幹,夾住了。她搖晃著鐮柄,累得氣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來。她看了一下鐮刃,頓時變了臉色。把鐮刀遞給阿義面前,她說:「看看吧,鐮刃全崩了,這讓我怎麼割麥子呢?你這小孩!」她哭喪著臉,彎腰提起茶壺,又說:「你親眼看到了,我的鐮刀崩了。」她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歎息著說:「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許你只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她扔下鐮刀,一手提著茶壺的提梁,一手托著茶壺的底兒,將稚拙地翹起的壺嘴兒插進了阿義的嘴裡。「你一定渴了,」她說,「喝點水吧。」阿義順從地含住了壺嘴,只吸了一口,乾渴的感覺便像潑了油的火焰一樣轟地燃燒起來。他瘋狂地吮吸著,全身心沉浸在滋潤的快感裡。但是那女人卻把壺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搖搖水壺,愧疚地說:「半壺下去了,不是我捨不得這點水,我的男人在地裡割麥,等著喝水。他脾氣暴,打人不顧頭臉。對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許真是個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幾步時她回一次頭。又走出十幾步時又回了一次頭。雖然她沒能解開拇指銬,但阿義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感激之情。因為喝了水,他的眼裡盈滿了淚。

  五

  下午一點多,陽光毒辣,地面像一塊燒紅的鐵。松樹幹上被鐮刀砍破的地方,滲出了一片松油。阿義喝下的那半壺水,早已變成汗水蒸發掉。他感到頭痛欲裂,腦殼裡的腦漿似乎幹結在一起,變成一塊風乾的麵團。他跪在樹幹前,昏昏沉沉,耳邊響著「篤篤」的聲音。聲音似乎是頭腦深處傳出來的。那兩根被銬在一起的手指,腫得像胡蘿蔔一樣,一般粗細一般高矮,宛如一對驕橫的孿生兄弟。那兩包捆在一起的中藥,委屈地蹲在一墩盛開著白色花朵的馬蓮草旁。粗糙的包藥紙不知被誰的腳踩破了,露出了裡邊的草根樹皮。他嗅著中藥的氣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親。母親痛苦的呻吟,在半空裡響起。他歪歪嘴哭起來,但既哭不出聲音,又哭不出淚水。他的心臟一會兒好像不跳了,一會兒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堅持著不使自己昏睡過去,但沉重粘滯的眼皮總是自動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體懸掛在崖壁上,下邊是深不可測的山澗,山澗裡陰風習習,一群群精靈在舞蹈,一隊隊骷髏在滾動,一匹匹餓狼仰著頭,齜著白牙,伸著紅舌,滴著涎水,轉著圈嗥叫。他雙手揪著一棵野草,草根在劈劈地斷裂,那兩根被銬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兩隻死青魚的眼睛,周邊沁著血絲。高叫母親。母親從炕上下來,身披一塊白布,像披著一朵白雲,高高地飛來,低低地盤旋,緩緩地降落。草根脫出,他下墜著,飄飄搖搖,似乎沒有一點重量。母親一伸手抓住了他,帶著他飛升,一直升到極高處,身下的白雲,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後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盤,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母親摟著他,站在一顆青色的星上,星體上佈滿綠油油的苔蘚,又滑又冷。他仰望著母親,欣慰地問:「母親,您好啦,您終於好啦。」母親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摸著他的頭。他的頭上一陣劇痛,像被蠍子蜇了一樣。他看到母親的臉扭曲了,鼻子彎成鷹嘴,嘴巴裡吐出暗紅色的分杈長舌。他驚叫一聲,腳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轉起來,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頭腳倒置,直沖著大地降落,轟然一聲,鑽進了泥土中,沖起一股煙塵……

  阿義被惡夢驚醒,額上佈滿粘膩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樹、墓地、一望無際的麥田。西南風刮大了,像從一個巨大的爐膛裡噴出的熱氣。洶湧的麥浪層層疊疊,無邊的金黃中,有一泓泓銀亮,像銀的液體在金的液體裡流動。一台燙眼的紅色機器,在金銀海裡無聲無息地遊動著,機器後邊,吐出一團團黃雲。路上又走來走去著人,男人,女人,但無人理他。他心中燃燒起怒火,瘋狂地啃松樹的皮。樹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鎖住拇指的銬,恨烤人的太陽,恨石人石馬石供桌,恨機器,恨活動在麥海裡的木偶般的人,恨樹,恨樹疤,恨這個世界。但他只能啃樹皮。他的牙縫裡塞進了碎屑,嘴巴裡滿是鮮血。松樹一動不動,不痛也不癢,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額頭碰撞樹幹,耳朵裡嗡嗡直響,眼前出現了一條通往地獄的灰色道路……

  阿義再次蘇醒過來時,濃厚的烏雲佈滿天空,太陽藏匿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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