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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銬(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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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臨近黎明時,阿義被母親的嘔吐聲驚醒。借著窗櫺間射進來的月光,他看到母親用枕頭頂著腹部跪在炕沿上,雙手撐著席,腦袋探出去,好像一隻鵝。從她的嘴巴裡,吐出一些綠油油的、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東西。他跳下炕,從水缸裡舀來半瓢水,遞過去,說:「您喝點水吧。」母親抬起一隻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掄了一下就落下了。她抽搐著身體,又搜腸刮肚地吐了一陣,然後呻吟著說:「阿義……我的兒……娘這次犯病,怕是熬不過去了……」阿義的眼裡悄悄地湧出了淚水。他鼓著氣力,雄壯地說:「您不要說喪氣話,我不喜歡聽您說喪氣話。我這就去胡大爺家借錢,借了錢,去鎮上搬醫生。」母親抬起頭,臉色比月光還白,雙眼幽幽,盯著阿義,說:「兒子,咱不借錢,這輩子……不借錢……」她從腦後拔下兩根銀釵,遞給阿義,說:「這是你姥姥傳給我的,拿去賣了,抓兩副藥吧……娘實在是活夠了,但我的兒,你才八歲……」她從炕席下摸出一張揉皺的紙片,說:「這是上次用過的藥方……」阿義接過藥方,看一眼母親半掩在散發中的明亮的臉,說:「我跑著去,跑著回。」他將水瓢中的涼水一飲而盡,將銀釵和藥方仔細地揣入懷中,然後投瓢入甕,抹抹嘴,高聲道:「娘,我去了。」 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體投射出搖搖晃晃、忽長忽短的淺薄暗影。村子裡一片沉寂,月光灑在路邊的樹木上,發出颯颯的響聲。路過胡大爺家的高大院落時,他躡手躡腳,連呼吸都屏住,生怕驚動了那兩條兇猛的狼犬。但倒底還是驚動了那兩條狼犬。它們從鐵門下的狗洞裡鑽出來,昂著頭咆哮著。在清涼的月色裡,它們的眼睛放出綠光,它們的牙齒放出銀光。阿義手裡抓著一塊磚頭,膽戰心驚地倒退著。那兩條狼狗並不積極追他,叫囂著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義松了一口氣,扔掉了手中的磚頭。剛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淩晨的涼風鼓舞著他的單薄衣服,宛若沾滿銀粉的黑蝶翅羽。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時,他的步子慢了下來。他感到急跳的心臟衝撞著肋骨,像一隻關在鐵籠中的野兔。他抬頭看到,八隆鎮榨油廠裡那盞高高挑起的水銀燈遙遙在望,仿佛一顆不斷眨眼的綠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浹背,腹中如火。沿著雜草叢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馬桑河邊。連年乾旱,河裡早失波滔。河灘上佈滿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閃爍著青色的光澤。斷流的河水坑坑窪窪,猶如一片片水銀。他跪在一汪水前,雙手撐住身體,腦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飲水的馬駒。喝罷水立起時,他感到肚子沉重,脊背冰涼。 重新上路後,他的腸胃咕嚕嚕地響著,腥冷的水直沖咽喉,促使他連連打嗝。他用手擠著肚子,吐出一些冷水。吐水時他想到了跪在炕沿上吐血的母親,心中不由的一陣酸痛。摸摸懷中的銀釵和藥方,硬硬軟軟的都在。起步又要跑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他的脊背一陣酥麻,毛髮根根豎起。貓頭鷹一叫就要死人,老人們都這樣說,母親也曾說過。母親慘白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她一張口,吐出了黑色、粘稠的血,仿佛溶化的瀝青。貓頭鷹又一聲叫,似乎在召喚他。他不由自主地回過臉,看到高大的石墓前,那兩匹肥胖的石馬,那兩隻臃腫的石羊,那兩個方頭方腦的石人,還有那張光滑的石供桌。去年為母親抓藥歸來時他曾坐在石供桌上休息過。據說墓地裡原有幾十株參天的古柏,但現在只餘一株碗口粗的松樹。在黑黢黢的針葉間,有兩點兒火星閃爍,那是貓頭鷹的眼睛。它發出一聲嚴肅的鳴叫,華羽翻動,無聲地滑翔出去,降落在流金溢彩的麥田裡。「啊嗚——」阿義大聲嚎叫著,以此驅趕恐懼。他的腦袋膨膨,耳朵嗡嗡,忘掉了腸胃疼痛,飛跑月下路,向著水銀燈,向著已經能望見模糊輪廓的八隆鎮。 阿義跑進八隆鎮時,紅日尚未升起,但瑰麗的霞光已把青石鋪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行人。街兩邊的店鋪都關著門。被夜露打濕的酒旗死氣沉沉地垂掛在酒店門前。光溜溜的劣質模特在服裝店的櫥窗裡憂悒地蹙著眉頭。阿義聽到自己的赤腳踩著濕漉漉的街石,發出呱呱唧唧的響聲。他高抬腿,輕落腳,小心翼翼,生怕驚了人家的夢。 藥鋪大門緊閉,裡邊無聲無息。阿義蹲在門前石階上,耐心地等待。他感到很累、很餓,但一想到很快就能抓到藥又感到很欣慰。蹲了一會,他感到腿酸,便一屁股坐在石階上。他的眼睛漸漸蒙朧起來。一輛細輪的小馬車從街東頭跑過來,拉車的是一匹火紅色的小馬,趕車的是個肥大的女人。蹄聲清脆,車聲轔轔。小馬目光明亮,宛如一個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松,張開大口,打著無遮無攔的哈欠。在藥鋪門前,馬車停住。女人從車上提下兩瓶牛奶,走過來,看著阿義,說:「閃開,鬼東西,好狗不臥當門。」阿義跳起來,閃到門口一側,看著女人把奶瓶放在門前石階上。從她半掩的寬大衣服裡,抖擻出一些熱烘烘的氣息。「別偷喝,小鬼。」她說著,回到車邊,趕馬前進。阿義專注地盯著那兩隻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響著。牛奶的氣味絲絲縷縷地散發在清晨的空氣裡,在他面前纏繞不絕,勾得他饞涎欲滴。他看到一隻黑色的螞蟻爬到奶瓶的蓋上,晃動著觸鬚,吸吮著奶液。那吸吮的聲音十分響亮,好像一群肥鴨在淺水中覓食。 藥鋪的門怪叫一聲,門扇半開,一個腦袋半禿的男人探出半截身體,出手如鉗,將那兩瓶牛奶提了進去。令阿義昏昏欲睡的螞蟻吮吸牛奶的聲音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畏畏縮縮地將腦袋從半開的門縫裡探進去。他看到禿頭男人正在店堂裡洗臉,一隻母貓站在牆角堆積的藥包中伸著懶腰;在它的身下,幾隻毛絨絨的小貓還在酣睡。男人洗完臉,端著臉盆出來。阿義疾忙閃到門邊。一片水在空中拉開一道簾幕,響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義不失時機地湊過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親犯病了,抓兩副藥。」禿頭男人冷冷地說:「門外等著去,八點才上班呢。」就在禿頭男人要將身體擠進門裡時,阿義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幹什麼,黑小子?」男人說。阿義漆黑的眼睛望著男人褐色的眼珠,順勢跪在地上,說:「大叔,行行好吧,我母親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兒。」那男人嘟噥著:「看不出還是個孝子。藥方呢?」阿義急忙把藥方和銀釵遞上去。男人道:「這不行,藥鋪要現錢,你得先把這釵子換了錢。」阿義的腦袋很響地叩在石頭臺階上。他抬起頭,說:「大叔,我母親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兒。」 二 提著兩包捆紮在一起的中藥,像提著母親的生命,阿義跑出了八隆鎮。赤紅的太陽迎著他的面緩緩升起,好像一個慈祥的紅臉膛大娘。道路依偎著馬桑河彎曲延伸,仿佛永無盡頭。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雖然腹中饑餓,但心裡充滿幸福。河流兩邊展開著無邊的麥田,路邊的野草上挑著露珠。青草的氣味很淡,麥子的氣味很濃。他不時地將中藥放到鼻邊嗅著。香氣彎彎曲曲,好像小蟲,鑽進了他的心。他抬頭看到,溫柔的南風像絲綢一樣拂拂揚揚;低頭聽到,輝煌的天空裡回旋著野鳥的叫聲。 跑到翰林墓地時,從河的對岸傳來了嘹亮的喊號聲。他看到在紫紅的大道上,狂奔著一群金光閃閃的牛,一個瘦長的男人在牛後拖鞭奔跑著。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來熬藥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藥的濃烈香氣。他想起了那只貓頭鷹,不由自主地歪頭看那株松樹。他看到松樹筆狀的樹冠絞動著,變成了一簇跳躍著的金色火焰。樹下的石供桌上坐著兩個人。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著兩個人。 「喂,小孩,你站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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