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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說:「坐下吧。」

  我順從地坐下來,心臟突突地跳動。

  有兩根鋼筆桿粗細的綠色光線透下來,我知道這是篷布上的兩個窟窿,這窟窿既是光明的通道又是空氣的通道。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看到四周的棉花放射著白森森的光芒,看到了方碧玉那張俏臉的大概輪廓。我聽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有點酸、有點鹹、還有點香的混合氣味。我從初懂人事起就迷戀著的方碧玉就坐在離我不到三十釐米的地方,伸手即可觸摸,但是我不敢觸摸。我感到冷,上下牙打戰,響聲很大。她不吱聲,她在想什麼?我結巴著問:

  「碧玉……姐……你叫我來幹什麼……」

  她歎息一聲,用響亮的聲音說:

  「我在這個地方跟他睡了九次!」

  她的聲音碰到棉花上,立即被它們吸收了。在這九次歡愛當中,它們吸收了他們多少聲音,多少氣味,多少眼淚?

  「在這裡,我用棉花……我到底還是用棉花擦了血!」

  棉花吸收了她的處女血。

  女人的秘密向我徹底敞開了。

  我18歲了。

  她突然大聲哭泣起來。我伸手尋找她的手,找到了一隻,攥住了,我說:

  「碧玉姐,別難受,李志高這個王八蛋喪了良心,等他和那餅子臉孫紅花生個孩子沒屁眼!」

  她抓起一把棉花塞到嘴裡去,又冷又膩扯不斷撕不攔的怪物堵住了她的嘴,它們貪婪地吸收著她的唾液,她的哭泣,它們把自己又苦又腥的味道釋放在她的嘴裡,我的嘴裡又苦又腥。

  她的哽咽之聲讓我心痛。她的顫動的身體讓我憤怒。我用最惡毒的語言咒駡著李志高,她吐出棉花,說:

  「求求你,別罵他了。」

  「你還向著他?你還忘不了他?」

  「是忘不了他。」

  那兩道抖動的綠光已經把這個愛情巢穴通通照得藍幽幽了。我聽到頭上的篷布索索細響,是雪花打擊它的聲音,是雪花的聲音也是篷布的聲音。

  「你很早就想著我,是不是?」她幽幽地問我。

  「是。」我坦率地說,「從我懂了男女的事時就迷你,瘋你,想你……我……愛你……碧玉姐。」

  「可惜我已是破鞋了。」她幽幽地說。

  「我不嫌你。」

  「你遲早會嫌我的。」她說,「男人都一樣。」

  「我跟李志高不一樣。」

  「現在還不一樣。」

  「將來也不一樣。」

  她淒淒地一笑,說:

  「你想了我這麼多年,怪不容易的,今晚上我就如了你的願吧。」

  我渾身打起哆嗦來。

  「你害怕了?」

  「我……我……不怕……」

  「你不怕國忠良?」

  「不……不怕!」

  「其實你也用不著怕,」她說,「今晚上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說,就只有鬼知道了。」

  「我不說。」

  「說了也不要緊。」她說著,把上衣的扣子解開了。

  「你也脫了吧!」她摟過我的頭,在我的嘴上親了一下。我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氣猛地流遍我的全身,首先滲入我的骨髓,然後滲入我的大腦。

  藍色的光佈滿她的全身。

  她的聲音蔫蔫的,像一簇簇忽明忽滅的小火苗。

  「你怎麼還不脫?」

  她用金黃的眼睛盯著我,她的藍色的牙齒像透明的水晶,嘴巴裡一片紫羅蘭。她跪著,挺著那雙我在清晨給棉花噴藥時就雲裡霧裡看見過的耀武揚威的乳房,像兩隻咻咻喘息的小獸。她伸出鮮紅的手指,解開了我的衣服,脫光了我的衣服。

  她把我抱在懷裡時,我周身僵硬,又一次像極度疲勞後一樣,腦子裡只有一點光明。我覺得我沉入一個冰窖之中,四周堆滿藍色的、蠕動的、吸收一切的、冰冷膩人的棉花。先是她與這種怪異的棉花融為一體,後是我與她融為一體,與她融為一體也就與棉花融為一體……

  她按著我的心口,悲哀地說:

  「兄弟,你還太小了,我對不起你……

  第三十三章

  馮結巴把我們吼起來,讓我們準備接班。我穿上衣服,走到門口,正碰上方碧玉。她穿著工作服,戴著大口罩,只露著兩眼。她說:

  「兄弟,回去睡個好覺吧,姐姐替你一個班。

  我說:「不用不用,你忙了一天,夠累了。」

  她說:「明日上午,你替我回趟家,要過年啦,捎點東西給俺爹。」

  我說:「那也不用。」

  她推我一把,說:

  「你跟我還客氣什麼!」

  我還要爭執,她已經往車間走去。

  後半夜裡,朦朧中聽到吵嚷聲,我爬起來,聽到有人大聲喊:

  「出事了出事了,方碧玉讓清花機給攪碎了!」

  我的頭嗡的一聲大了。

  清花機旁血肉模糊,一群人圍著一絲不掛、周身窟窿、腦袋像爛冬瓜一樣的方碧玉。所有的人都不說話,渾身哆嗦著,宛如狂風暴雨中綠油油的樹葉。遠處傳來雄雞的喔喔啼聲,天就要亮了。

  第三十四章

  大年夜裡,正在門口值班的孫禾鬥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遠遠地飄來,他厲聲問:

  「誰?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那影子嘻嘻地笑著逼過來。孫禾鬥感到有一股涼氣突然包圍上來,使他手不能動,口不能言,借著那盞水銀燈碧綠的光芒,他看到來者周身粘滿白棉花,滿臉鮮血,不是別人,正是方碧玉!孫禾鬥雙腿一羅圈,跌坐在地上,屎尿一褲襠。

  同一夜裡,喝得醉眼的「鐵錘子」出外撒尿,突然感到有一隻冰涼的手叉住了他的脖頸,他硬著舌頭說:

  「別、別鬧!」

  這時他的腦後響起淒厲的笑聲,他一回頭,看到了方碧玉沾滿鮮血的臉。

  事發之後,在棉花加工廠過年值班的人,都回憶起仿佛聽到過車間裡有女人淒厲的哭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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