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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棉花不再從洞中飛起了。他們站在洞裡,露出肩膀之上的身體,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各自把适才挖出來的棉花往洞裡扒。我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他們要用棉花把自己蓋起來。

  現在,棉花垛上,只露著兩個頭顱。兩個頭顱那麼緊密地擠在一起,時而親嘴,時而喁喁低語。後來我想,如果他們把白色的工作帽戴在頭上,遮住綠油油的頭髮,哪怕人走到垛邊,也不會發現他們。我還想,如果猛然地看藍汪汪的白棉花上突兀地冒出兩顆燃燒著磷火的頭顱,這頭顱還說話,眨眼,親嘴,那將是一幅多麼恐怖的情景。

  雖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用棉花掩埋自己的過程,但當他們只餘下頭顱在棉花上轉動時,還是有一陣徹骨的寒意迅速地流遍了我的全身。他們是人還是鬼?我自小就怕鬼,儘管科學告訴我世界上並沒有鬼,但我還是怕鬼,怕到見了墳墓和松樹就頭皮發麻的程度。

  一隻綠油油的野貓在圍牆上油滑地流動著,它發出陰風習習的嗥叫聲,那兩隻眼綠得格外強烈,像電焊的火花。

  這時我聽到棉花垛上那顆女人頭顱哭叫了一聲:

  「李大哥……我豁出去了……」

  這顆頭顱撲到那顆頭顱上,在叭叭唧唧的齧咬聲中,棉花在頭顱下翻騰起來,藍幽幽的白棉花像沖到礁石上的海水,翻卷著白色與藍色混雜的浪花,兩顆頭在浪花裡時隱時現,後來兩個身體也浮起來在浪花中時隱時現,好像海水中的兩條大魚。他們的動作由慢到快,我的耳畔迴響著嘩啦啦的聲響,當方碧玉發出一聲哀鳴之後,浪潮聲消失了,浪花平息了。他們的身體淹沒在棉花裡,只餘兩隻頭顱,後來竟連這兩隻頭顱也沉沒在棉花的海洋裡……

  第二十二章

  臘月初八,廠裡上午放假,下午開大會。支部書記念了一篇《人民日報》社論,縱談了國際國內形勢,總結了廠裡生產情況,表揚了一些人,批評了一些人。接下來廠長講話,廠長說春節就要到了,大家要鼓幹勁、爭上游,創生產新紀錄。廠長說眼下正加工的這批棉花是準備支援阿爾巴尼亞兄弟們的,他們是歐洲的惟一一盞社會主義明燈,如果這盞明燈熄滅了,歐洲就會一團漆黑。雖然他講的話令人生疑,但很生動很活潑,我們都愛聽。廠長說這批棉花很重要,一丁點兒也不能馬虎,為什麼要停產開會呢?就是為了提高同志們的思想認識,用最大的努力,把這批棉花加工好。這也是國家交給我們的嚴肅的政治任務,廠長說,為了減少棉花裡的雜質,特意安裝了清花機。廠長還說:

  「同志們,今天是傳統節日,臘月初八,為了鼓幹勁,掀高潮,廠裡決定,今晚上免費供應一頓臘八粥,大家放開肚皮喝,一文錢也不收,一兩糧票也不要!」

  我們齊聲歡呼。

  獨臂的生活會計「泰山」說:為熬這頓臘八粥,食堂準備了大米一百斤,小米五十斤,綠豆三十斤,豇豆三十斤,豌豆三十斤,黃豆十斤,花生米三十斤,大棗二十斤,總共八樣三百斤,加水十桶,用那口煉油大鍋熬,保證人人喝足。

  第二十三章

  傍晚時分,棉花加工廠裡漾開了臘八粥的香氣。我們圍在那口大鍋旁,拿著搪瓷碗、盆,用勺子敲打著邊沿,焦急地等待著這頓不花錢的晚餐。美男子江大田穿著工作服,操著大鏟子,攪拌著鍋裡愈來愈粘稠的粥,饞急了的人說江大田甭攪和了,湊合著喝吧,再熬就糊了鍋底了。江說急什麼急什麼心急喝不得熱粘粥。那天晚上沒有風,不甚冷,為了熱鬧紅火,電工在鍋旁拉上了幾個大燈泡,照得周圍一片雪白。香氣愈來愈濃,鍋裡的白蒸氣滾滾上升。「鐵錘子」端著一個臉盆,雙眼放凶光,像一個要動手打劫的強盜。又熬了一會,江大田對支部書記和廠長說行了,可以喝了。人群嗷地一聲怪叫,擁了上去,支部書記說不要擠不要搶人人有份,管飽管夠。但大家還是往前擠。保衛組長孫禾鬥大喊:

  「再擠就開槍了!」

  沒人理睬他的恫嚇,大家都知道搶粥喝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廠長說:

  「我來掌勺,一個個來,擠什麼,發揚點風格好不好?」

  誰也不聽他的,都去搶勺子,一邊擠一邊笑一邊吵一邊叫,像一群螞蟻一窩蜂。廠長差點被擠到鍋裡去。有人罵「鐵錘子」你他媽的怎麼把盆伸到鍋裡去了,你又洗屁股又洗腳,盆上的灰二寸厚,就這麼髒乎乎地伸到鍋裡別人還喝不喝了。「鐵錘子」已經得逞端著臉盆往外擠:

  「燙著!燙著!我長眼盆不長眼,燙著誰我不管。」

  「操你媽!『鐵錘子』燙壞我了!」

  「哎喲娘!哎喲爹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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