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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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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倆小子,要磨洋工是不是?」郭麻子跑到垛邊來罵我們,「幾十台車等著吃!你們知不知道兩個班在比著幹?」 「主任,不是我們不急,是乾著急拽不下來。」李志高說。 「笨蛋,用鉤子往下抓,上去用腳往下蹬!」郭主任告訴我們。 上去一試,果然有效。很快滿了簍。一抬,不起,再一挺,起來了。李在後,我在前,互相看不見。脊樑杆子彎曲,腿哆嗦,不准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樣。顧不上說話,聽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說: 「小子,嘗嘗滋味吧!你們以為一天一塊三毛五分錢就那麼好掙?!」 進了車間,地上棉花絆腳,正扭著,感到後邊猛一沉,李志高沒招呼就扔了杠子。全身骨節一陣嘎吧,臉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墊著,沒跌壞尾巴骨。姑娘們哧哧地笑我們,因為我們倆算公認的秀才。我也不知怎麼就糊糊塗塗地成了秀才。站起來,哥倆顧不上埋怨,喊聲號子,去倒大簍子,忘了抽杠子,倒不出來,又翻過來抽掉杠子,再翻回去,像屎殼郎翻屎蛋,狼狽透了。正想喘口氣,郭麻子又吼:「快去抬呀,操你們二大爺!沒看到在跑空車嗎?」顧不上回操郭麻子的三姑或二姨,抬起簍子就跑,現在李在前我在後,跑急了簍子碰腿。磕磕碰碰,到了垛前,手刨腳蹬,死活不顧,裝滿一簍,速度大提高。抬起來一溜小跑,在運動中求平衡,實踐出真知。郭麻子說: 「這樣幹還差不多!」 一個小時過去,跑了十趟,抬進去十簍,汗流幹了,渾身酸軟,想歇歇,坐下就起不來了。躺在棉花上,什麼也不想就想死。感到只躺了不到一分鐘,車間裡又告了急。郭麻子拿著小竹竿抽打著我們的屁股,髒話像吐魯番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沒法子,強掙著爬起來,死幹吧,幹死吧,往死裡幹吧。感到像幹了一個世紀似的。夜怎麼會這麼長?問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從腰帶上摘下手錶,湊到鼻子尖上看了看,說十二點不到,就算到了十二點才算一小半,我的親娘,什麼時候才能熬到下班。 車間裡的轟鳴聲好像把地球都震動了,那幾十台皮輥機像幾十隻張著大口的巨獸,貪婪地吞食著,吞食著棉花,吞完了棉花就吞食我們……車間裡白霧濛濛,細小的絨毛飛舞著,白熾燈泡上沾滿花絨,像白色的猴頭蘑菇。塵土和細絨已經改變了方碧玉她們的模樣,她們的工作服和口罩變厚了,她的眼睫毛上沾滿了花絨毛,像結滿了冰霜的樹枝。她們在拿著小竹竿的郭主任的催促下,機械地重複著那些動作,郭主任用小竹竿抽打著她們的屁股,催促著:快點,快點,薄撒,均勻,宋春花,你睡著了吧?大個子鄒,你想把機器噎死?……室外星光燦燦室內塵絨彌漫。起初我還感到鼻孔發癢,直打噴嚏,現在我連噴嚏都打不動了。 我們再也不敢停止手腳的運動了,而且事情正在起變化,感情正在起變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肢體的疼痛和疲倦消逝了,感覺遲鈍,偉大的麻木狀態開始。這時候人的思維十分節約,我不知道我的李大哥如何,我只知道我自己的腦袋裡只有黃豆粒那麼大小一塊明亮的地方,其他的部分都混混沌沌,處於半休眠狀態。就是在那一點黃豆大小的明亮裡,裝著一隻竹編的大簍子,一根大杠子和又白又硬又涼絲毫也不鬆軟也不溫暖的像毒蛇一樣無情地糾纏在一起的棉花。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一想起棉花,立刻便有那又白又硬又涼的感覺像蛇一樣爬進我的腦海,使我萬分地驚悚。 郭麻子吹響下班哨子時,紅色的霞已經滿了天。柴油機工孫師傅熄了機器,天地間突然安靜,這安靜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壓迫著每個人的耳膜,肉體,甚至是靈魂。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喪失了原來的模樣。霞光怎麼會是這樣?晨風怎麼會是這樣?路面上的石塊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們哥兒倆扔掉大簍子,栽到垛旁淩亂冰涼的棉花上,我想應該說一句:「同志們,永別啦!」然後悲壯地合上眼睛。 方碧玉毫不客氣地踢著我的屁股: 「馬成功,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來,起來,回宿舍去睡!」 我們在愛的催動下,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回到了宿舍,爬上我的三層鋪,如同攀登珠穆朗瑪峰。 第十一章 開工資的日子到了,掐指一算,來到棉花加工廠已經三個月。據說正式工人每月發一次工資,臨時工三個月發一次工資。但總算發工資了。什麼叫上等人?上等人就是每月發工資。我們三個月發一次工資,處於上等人與下等人之間,可以算做中等人。下等人永遠不發工資。 我記得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廠外的柳樹脫光葉子,垂著柔軟的枝條,像一排排默默肅立的革命英雄。棉花收購旺季已過,田野裡的棉花柴擎著五瓣的淡黃色花殼,顯示出即將犧牲的悲涼與輕鬆。廠裡的柴油機被一個姓張的小子戳弄壞了,需要大修,車間放假,我們都準備拿著工資回家看看。 辦公室外擁擠著二百多人,女多男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臉上塗了一層氣味逼人的雪花膏、香脂之類。我既無新衣好換,又無東西往臉上抹,心中不甘不漂亮,便偷擠了李志高一些「白玉」牙膏抹到臉上,臉上又麻又癢,著風一吹涼颼颼的,感覺很好。還用熱水洗了頭髮和脖頸,用一塊鋒利的碎玻璃刮了刮牙齒上的黃垢,刮得牙齦破裂,滿嘴血腥。李志高打扮得風度翩翩,滿頭的烏髮與腳上的皮鞋上下呼應,閃閃發光,宛若優質煤炭。我當然發現他吸引了姑娘隊裡的許多目光。 孫紅花磨磨蹭蹭地就和李志高靠在了一起,咯咯地笑著。她的笑聲令我厭惡,使我生出許多流氓的思想,使我想起村子裡那個老光棍的經驗之談:人浪笑,貓浪叫,驢浪巴咂嘴,狗浪跑斷腿。我通過觀察,確認這是真理。那麼,孫紅花對著李志高我的李大哥如此浪起來,說明她對我李大哥有意思。只要李大哥要她,她一定脫不迭褲子。想到此,不由我全身發熱,像犯了罪一樣,偷偷窺視那些與我一起排隊領工資的人,生怕他們看到了我心中那些不高尚的想法。尤其不能讓方碧玉看破我的內心啊。她站在那裡,面上神情淡漠,不和任何人搭腔,像一棵黑色的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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