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白棉花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看到方碧玉一臉激動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果然是自小習練武功的人,腿腳矯健,腰肢靈活,仿佛全身都裝著軸承和彈簧。

  我緊著腿腳追趕方碧玉,累得氣喘吁吁,渾身臭汗。走了好遠,我一回頭,發現國忠良還站在那兒,手掌罩在眉上,望著我們。陽光照耀著他,使他通體發亮,仿佛一個剛從窯裡提出來的大釉缸。

  為什麼一表人才的方碧玉會跟疤瘌眼子國忠良訂婚?對此村裡傳聞很多。有說方碧玉的爹要攀高枝。有說方碧玉要借機跳出農村。有說方碧玉早就被支書睡了,老支書為子辛勞,等等。這些流言蜚語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方碧玉要嫁給國忠良,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又似乎無所謂。我沉浸在離開農村進工廠的巨大幸福中,儘管是臨時工,季節工。

  第二章

  棉花加工廠有一個很大的門口,有兩扇底下裝著鐵輪子的花格子鐵門。門旁的空地豎著紅漆大標牌,寫著「嚴禁煙火」之類與政治無關的口號和「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之類與政治有關的口號。門口裡側有兩間警衛室。有一個穿著一件破舊軍衣的瘦男人,摟著一杆鏽跡斑斑的「七九」步槍,坐在門邊一把椅子上,時而打瞌睡,時而目光如電,追逐著面前馬路上來往的行人。我和方碧玉走到門口時,看門人握緊槍桿盤問我們。我發現他的目光搜索著方碧玉周身上下。

  我感到他的目光如一雙貪婪的手,把方碧玉身上的衣服剝得乾乾淨淨。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他的脖子隨著方碧玉移動。他撇腔拿調地講著令人周身起雞皮疙瘩的普通話。後來我們知道這條把門虎是一位復員兵、正式工,吃國庫糧,是棉花加工廠黨支部委員,廠保衛組組長,姓孫名禾鬥,已婚,老婆在農村。孫組長奇瘦,眼賊大。

  進大門後的第一排房屋是廠辦公室,門口掛著紅字標牌。我和方碧玉都認幾個字,沖著辦公室便進。方碧玉适才與那看門人對答時就一掃在路上那種沉悶憂悒的情緒,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仿佛換了一個人。

  辦公室裡有六張桌子,每張桌子前都坐著一個或兩個人。後來我們知道,那兩位對弈的胖子一為廠長一為書記。他倆一邊下棋一邊鬥嘴,互相挖苦,妙語如糖球山楂葫蘆串。還有一部笨重的老式手搖電話機蹲在棋盤旁邊,很威風。

  「同志,誰管登記?」自然是方碧玉問話。

  我看到了我叔,坐在一張桌子前,埋頭打算盤記帳,心中竟升起一種自豪感。我感到自己的條件比方碧玉優越。

  叔叔抬起頭,看到了我們。他沒搭理我,卻沖著方碧玉很熱情地打招呼。叔叔把我和方碧玉介紹給書記和廠長,他們胡亂應付了幾句,低頭繼續鬥棋。屋子裡其他人的目光卻被方碧玉吸引住了。她的臉稍微紅了一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

  「到這邊來登記。」

  我們把村裡的證明信交給男人,後來知道他姓蔡。據說他本該轉成正式工人,所有的表格都填了,但最終被人告了,說他老婆有神經病。滿嘴髒話的採購員周鳴說:老蔡真冤枉,轉你的正,又不是轉你老婆的正,老婆有神經病礙你轉正屁事?老蔡你當時怎麼不去縣裡找一找,沒准就找回來一隻鐵飯碗,一輩子甭發愁,你真是個老實人。老蔡呀!

  老蔡推給我們一個簿子,遞過一支圓珠筆,讓我們按著欄目填寫。什麼籍貫姓名性別年齡是否党團員家庭成份社會關係等等。一本正經,跟工人階級沾點邊就不一樣,激動得我和方碧玉手指捏不住筆桿手心裡冒汗。

  「你二大爺的,你那個馬什麼時候跳到這兒來的?」高個胖子說。

  「二大爺我的馬早埋伏在這裡等著你啦!走呀!走!看你還有什麼高招。」矮個胖子說著,將自己的一顆棋子砸在對方的一顆棋子上。

  「同志,俺該填虛歲還是填實歲?」方碧玉問。

  「你實歲多少虛歲又多少?」老蔡問。

  「實歲22,虛歲23,屬大龍的。」

  「按實歲填吧。」老蔡說。

  填完了表格,交給老蔡。老蔡指著一位獨臂小夥子說:

  「你們吃飯的事去問他。」

  那小夥子面色蒼白,人很清秀,不知怎麼少了一隻胳膊,別人說笑,他不吭氣,神色憂悒地盯著牆壁。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他姓秦名山,有喜歡念別字的人把他的名字念成「泰山」後,大家便叫他泰山了。他那條胳膊是鋸齒剝絨機切掉的,算是工傷,廠裡照顧他,讓他擔任了生活會計,挺輕鬆挺有油水的一樁美差。他垂著一隻空蕩蕩的衣袖,乍一看挺彆扭,看慣了也不覺得他身上缺什麼東西。他冷冷地告訴我們只要我們把糧食投到食堂裡,就能換到飯票,如要吃菜可以拿錢買菜金,一元兌一元,一角兌一角。

  十幾分鐘功夫,該辦的事就辦完了。有一位一直在觀看棋戰的禿頭男人說:

  「毛,送他們去宿舍吧。」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