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九 | |
|
|
我們先把迫擊炮分解,一件件地從廂房搬到院子裡,然後,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廂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圍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輝煌,村後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曠野、野地上的野火,都歷歷在目。這正是放炮的大好時機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沒有什麼好猶豫的。我發佈命令,讓他們用繩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後吊上平房。我從炮筒裡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嫺熟異常的動作,將炮組裝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渾身發光,像一個剛從澡塘裡蹦出來的新娘,等待著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嚕呼嚕地喝著月光。 幾個調皮的黃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撓。它們可愛,可以撓撓;別人來撓,我一腳就將他踢下平房。接下來,那個小男孩把騾子牽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對老夫婦,將騾馱子上的炮彈,一箱箱卸下來。他們動作老練,扎實可靠。迫擊炮彈,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後果可怕。還是用繩子,把七箱炮彈,一箱箱吊上來,分散地放在四個房腳。那對老夫婦,和那個小男孩,也爬了上來。老太太一上來就呼哧呼哧喘粗氣。她的氣管有炎症。吃個白蘿蔔會好一點,可惜我們手邊沒有蘿蔔。 一個小黃鼠狼子說:我們去弄。一會兒工夫,八個黃鼠狼子,抬著一根半米長的、水分特別充足的白腚大蘿蔔,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沿著梯子爬上來。老頭子慌忙從黃鼠狼子肩膀上把蘿蔔接下來,遞給老太太,嘴裡連連道謝,表現出我們老百姓的淳樸禮儀。老太太一手攥著蘿蔔頭子,一手攥著蘿蔔尾巴,放在膝蓋上一磕,喀嚓一聲,蘿蔔斷成兩半。老太太將蘿蔔腚放在身邊,拿著蘿蔔頭子,格登啃了一口,嗚嚅嗚嚅地咀嚼,月光中全是蘿蔔的味道了。 "開炮吧!"老太太說,"在大炮的硝煙裡吃蘿蔔,我的病就會好的。因為我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兒子的時候,五個日本兵在我家院子裡放炮,硝煙穿過窗戶,進入我的喉嚨,傷了我的氣管,從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兒子,也因為炮聲震動,硝煙熏嗆,得了風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傢伙也沒得好死,"老頭子接著老太太的話頭說,"他們殺了我家那頭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燒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肉毒,全都死了。我們兩口子,把這門炮藏在柴火垛裡,把這七箱炮彈,藏在夾壁牆裡,抱著兒子的屍體,逃上了南山。後來,有人來調查我們,說我們是英雄,在牛肉裡下了毒藥,把五個鬼子毒死了。我們不是英雄,我們被鬼子嚇得渾身哆嗦。我們更沒有往肉裡下毒,他們中了毒在地上打滾我們心中還很難過。我老伴還拖著病體給他們熬了一大鍋綠豆湯,讓他們喝。綠豆湯解百毒,但他們中毒太深,救不過來了。過了許多年之後,又有人來調查,還是那件事,非要我們承認下毒。 這個人當過民兵,用糞叉子,從背後,攮死了一個正在拉屎的敵軍官,繳獲了一隻手槍,二十發子彈,一條牛皮腰帶,一身呢子軍裝,一隻懷錶,一副金邊眼鏡,一支派克金筆,全部交了公,立了一個二等功,發了一個功勞牌,天天掛在胸前。他讓我們把大炮和炮彈交出來,我們不交。我們知道,遲早會碰到一個愛炮的孩子,來繼承我們這份用兒子的生命換來的遺產。前幾年我們把炮當破爛賣給你,是因為我們知道,你會珍藏它,賣破爛,是我們的一個藉口。我們老兩口子,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幫著你把這四十一發炮彈放出去,報你的冤仇,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問我們的來路,該告訴你的我們全都告訴你了,不該告訴你的,你問也沒用。好了,孩子,開炮吧。" 那個小男孩,把一枚用絲綿擦得光芒四射的炮彈遞給老頭。我眼睛裡含著淚水,心中熱浪翻滾,仇恨和恩情,使我熱血沸騰,非放炮難以排解。我擦乾眼睛,鎮定精神,騎跨在炮後,無師自通地測距,瞄準,目標正前方,距離五百米,老蘭家的東廂房,圍繞著那張價值二十萬元的明代方桌,老蘭和三個鎮上的幹部,正在搓麻將。其中一個女的,生著一張粉團般的大臉,兩道細得像線一樣的眉毛,一張塗得血紅的嘴巴,模樣讓我們討厭,讓她跟著老蘭一起去吧。去哪裡,上西天!我雙手接過老頭子送過來的炮彈,放在炮口,輕輕地松了手。 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彈,是炮彈自己鑽進了炮膛。先是輕微的一聲響,是炮彈的底火被炮底撞擊的聲音。然後是轟隆一聲巨響,幾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熱鬧的小黃鼠狼抱著腦袋吱吱亂叫。炮彈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向天空,在月光中飛行,發出尖利的呼哨,像一隻所向披靡的大鳥,準確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標上,一團藍色的強光過後,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老蘭從硝煙中鑽出來,抖抖身上的塵土,發出一聲冷笑。他安然無恙。 我調整炮筒子,瞄準了姚七家的廳堂。那裡有一圈真皮沙發,沙發上坐著老蘭和姚七。他們竊竊私語,正在商量見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讓你和老蘭一起見閻王。我從老頭子手中接過炮彈,輕輕一鬆手,炮彈呼哨著出膛,飛向天空,穿透月光。命中目標。炮彈穿透房頂,轟隆一聲爆炸,彈片飛濺,多數擊中牆壁,少數擊中房頂。一塊豌豆大的彈片,擊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著嘴巴喊叫。老蘭冷笑著說:羅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準了范朝霞的理髮室,從老頭子手中接過炮彈。兩發沒消滅老蘭,心中略感沮喪。但沒有關係,還有三十九發炮彈,老蘭你遲早躲不過粉身碎骨的命運。我讓炮彈落進炮膛。炮彈像一個小妖精,唱著歌子飛出炮膛。老蘭躺在理髮椅子上,閉著眼睛,讓范朝霞給他刮臉。他的臉已經很光滑,用絲綢摩擦也發不出一點點聲音,但范朝霞還是刮,刮。據說刮臉是一種享受,老蘭發出鼾聲。多年來,老蘭利用刮臉的機會睡覺,在床上,他總是失眠,勉強睡著,也是半夢半醒,蚊子哼哼一聲也能把他驚醒。 心中有鬼的人,總是難以入睡,這是神給他們的懲罰。炮彈穿透理髮室的頂棚,嬉皮笑臉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許多令人刺癢的頭髮楂子,然後憤怒地爆炸。一塊像馬牙般大小的彈片,擊中了理髮椅前的大鏡子。范朝霞的手腕子被一塊黑豆大的彈片擊中,刀子落地,跌缺了刀刃。她驚叫著,趴在地上,身上沾了許多頭髮楂子,令人刺癢。老蘭睜開眼,安慰范朝霞:不要害怕,是羅小通這個小賊在搗鬼。 第四炮瞄準肉聯廠的宴會廳,那是我特別熟悉的地方。老蘭在那裡設宴,招待村子裡過了八十歲的老人。這是一個善舉,當然也是為了宣傳。那三個我熟悉的記者,忙著攝影錄像。八個老人圍著桌子團團坐,五個老爺爺,三個老婆婆。桌子正中,放著一個比臉盆還要大一圈的蛋糕,蛋糕上插著一片紅色的小蠟燭。一個年輕的女子,用打火機把這些蠟燭一一點燃。然後,讓一個老婆婆吹蠟燭。老婆婆滿嘴裡只剩下兩顆牙齒,說話含混不清,吹氣哧哧漏風,要把蠟燭吹滅,是件很大的工程。我接過炮彈,鬆手前心中有些猶豫,生怕傷了這些無辜的老人,但目標已經選定,哪能半途而廢?我替他們祈禱,跟炮彈商量,讓它直接落到老蘭頭上,不要爆炸,砸死他就行了。炮彈一聲尖叫,飛出炮膛,跨越河流,到達宴會廳上空,滯空千分之一秒,然後垂直下落。結果您大概猜到了吧?對,一點不錯,那發炮彈,大頭朝下,紮在了那個大蛋糕上。沒有爆炸,也許是蛋糕緩衝,沒使引信發火,也許是一發臭彈。蠟燭多數熄滅,只有兩根還在燃燒,彩色的奶油四濺,濺到了老人的臉上,還濺到了照相機和攝像機的鏡頭上。 第五炮,瞄準注水車間,這是我的光榮之地,也是我的傷心之地。夜班的工人們,正在給一批駱駝注水。駱駝們鼻子裡插著管子,神情怪異,一個個都像巫婆。老蘭正在對竊取了我的職位的萬小江交待著什麼,說話的聲音很大,但是我聽不真切。炮彈出膛的尖嘯,使我的聽力受了傷害。萬小江,你這個混蛋,就是你把我們兄妹逼得背井離鄉。我恨你甚至勝過恨老蘭,真是老天有眼,讓你撞在了我的炮彈上。我克制著激動的心情,調整好呼吸,讓炮彈溫柔地落進炮膛。出膛的炮彈宛如一個長翅膀的小胖孩,外國人把它叫做小天使,小天使朝著既定的目標飛。穿透天棚,落在萬小江的面前,先把他的右腳砸爛,然後爆炸。彈片把他突出的大肚子炸飛,身體卻完整無損,好像一個手段高明的屠戶幹出的活兒。老蘭被爆炸的氣浪掀翻,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等我清醒過來,看到這個傢伙,已經從滿地的污水中爬了起來。除了跌了一屁股泥巴,他身上連根汗毛都沒有缺少。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