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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對他們毫無感情的肉在他們的肚子裡神經錯亂,互相撕咬,折騰得倒海翻江。他們的苦難開始了,我已經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裡的肉他們篤定是吃不完了。這兩個氣勢洶洶的參賽者,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對手馮鐵漢,這會兒怎麼樣了呢?讓我側目看看他吧。

  我側目的時候,看到馮鐵漢正用鐵籤子紮起一方肉,咬了一口。他還是那樣黃著面皮,低著眼睛,不露聲色。他始終使用著鐵籤子,手上自然是乾淨的。他的腮幫子上也是乾淨的,只有兩片嘴唇上有一層油。他吃得不緊不慢,心平氣和,好像不是在眾人面前參加吃肉比賽,而是在一個小飯館的角落裡一個人自得其食肉之樂。他這副姿態讓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再次感到,這是個難以對付的敵人。那些張牙舞爪的傢伙,都是外強中乾;雞毛火,來得猛,去得也快。但這種文火燜豬頭的傢伙比較難以對付。他似乎也沒有發現我在觀察他,還是那樣地不動聲色。我更仔細地觀察著他,發現他在用鐵籤子紮起一塊新的肉時,猶豫了片刻。

  猶豫片刻的結局是他放棄了眼前那塊似乎大一些的肉,而紮起來盆子邊緣上那塊比較小、看上去也比較乾爽的肉。在他把這塊肉往嘴裡運送的過程中,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身體聳了一下,我還聽到從他的咽喉深處發出來低沉的響聲。我心中立刻就感到輕鬆了許多。我知道,這個莫測高深的人,敗相也顯露出來了。他選擇小塊的肉,就說明他的胃袋已經滿了。他身體聳動是為了把一個飽嗝壓抑下去,而伴隨著飽嗝的,是那些往上翻騰的肉。他面前的盆子裡,剩餘的肉,大約也是一斤上下。

  但毫無疑問,他的潛力比我右邊那兩個傢伙要大一些,而且他的毅力和冷靜,也可以使他堅持到最後,和我爭鋒。我當然希望能有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否則這場比賽就沒有任何觀賞性。一場沒有對手的比賽,就失去了比賽的意義。現在看來,這個擔心是多餘的了。馮鐵漢會用他的頑抗,使我的勝利倍加輝煌。

  馮鐵漢感覺到了我斜視的目光,他挑戰般地把目光斜射過來。我對著他友好地笑了笑,然後,捏起一塊肉,觸到嘴邊,仿佛接吻一樣,對肉表示了我的親愛之情,然後,用嘴唇和牙齒探索著,順著肉的紋理,撕下來一綹,肉積極地進入了我的口腔。我看著手中那一綹待吃的肉,看到它的紅褐色的截面,吻了它一下,告訴它不要急。我咀嚼著口腔裡的肉,用始終如一的熱情和敏銳如初的感覺,全面地感受著它的味道和芬芳、柔韌和潤滑——感受著它的一切。

  與此同時,我腰板挺直,目光活潑,像扇面一樣,掃描著面前的人群。我看到了人們臉上興奮的或者是緊張的表情。我從他們的臉上,能夠分辨出哪些人是擁戴我的,希望我能贏;我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哪些人是對我有看法的,他們自然希望我輸。當然,大部分人是來看熱鬧的,他們沒有明顯的立場,只要比賽好看,他們就會高興。

  我還能從人們的臉上,看得出他們對肉的渴望。他們看到劉勝利和萬小江越吃越艱難的古怪樣子,感到不好理解。這是人的正常的感覺,一個站在旁邊看別人吃肉的人,自然難以理解那種肉滿肚腹直至咽喉而且還要硬往下吃的痛苦的。我的目光特意地在老蘭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與他進行了交流。從他的目光裡,我看出來他對我的信心。我也用目光告訴他:老蘭,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幹別的不敢吹牛,但吃肉是咱的看家本領。

  我還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了現場,他們在人群的外圍,躲躲閃閃的,好像是怕被我看到,影響了我吃肉的情緒。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知道他們是最希望我能贏的人,他們也是最擔心我被撐壞了的人。尤其是我的父親,這個多次與人比賽吃東西的人,一個吃的競技場上的老運動員,一個在吃的競技場上屢獲勝利的老將,他自然知道這項比賽的難處,尤其知道比賽後的苦處。他的臉色十分沉重,因為他更知道,當食物剩下四分之一的時候,正是比賽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

  這個時候,就像長跑運動員進入最後的衝刺時一樣,不但是比體力,不但是比胃納,更是比意志。意志堅強的,就會贏;意志軟弱的,只能輸了。當吃到極限時,那真是連一根肉絲也咽不下去啊。撐死人的是最後一綹肉絲,就像壓死駱駝的是最後一粒米。這項比賽的殘酷性就在這裡啊。我父親是行家裡手,所以,我看到,隨著盆子裡肉的數量的逐漸減少,他臉上的神情就越來越凝重,最後,就像一層厚厚的油漆糊在了他的臉上,使他的面孔在我眼裡模糊不清。我的母親神情還比較單純,我看到隨著我的嘴巴的咀嚼,她的嘴巴也在咀嚼,就好像她的嘴巴裡也含著一塊肉似的,就好像她的下意識的咀嚼能幫我一點忙似的。我感到妹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背,緊接著我就聽到她悄悄地說:

  "哥哥要不要喝茶水?"

  我擺手拒絕了她的提議。在這個時候喝茶,是違規的。

  我盆子裡的肉只剩下四塊了,重量約有半斤。我用很快的速度吃下去一塊,然後又吃下去一塊。盆子裡只有兩塊肉了,這兩塊肉都有雞蛋大小,在盆子底下遙相呼應著,仿佛兩個隔著一個池塘在打招呼的朋友。我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感到肚腹很沉重。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胃裡還有一點空隙,稍微緊湊一點,就能把這兩塊肉塞進去。我知道我即便贏不了,也吃出了我的風度。

  我把那兩塊像親密朋友一樣的肉吃下去一塊,還剩下最後一塊肉,在盆子裡形單影隻地站著,舉起它的那些像章魚的腕足一樣的小手,對我揮舞著,張開它的那些隱藏在手的密林中的嘴巴,呼喚著我。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使胃中的肉落實了一下,空出來一點位置。我打量著盆子裡的那塊肉,心中頓感輕鬆無比。我感到胃中的空地方安頓下它綽綽有餘。那塊肉十分焦急,在盆子中簌簌地抖動著,我知道它恨不得生出翅膀,自己飛到我的嘴巴裡,通過我的喉嚨,鑽進我的胃袋,與它的兄弟姐妹們會合。

  我用只有我和它才能聽到的語言勸說著它,讓它稍安勿躁,讓它耐心等待。我還要它明白,作為在這次吃肉大賽中最後一塊被我吃掉的肉,其實是最為幸運的。因為,旁觀者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與前面那些無名無姓的肉大不一樣,它成了最後一塊肉,它代表著這次比賽的結束,吸引了眾多的目光。我想喘一口氣,集中一下精力,分泌一點唾液,好用最親熱的感情最飽滿的精神最瀟灑的姿態最優美的動作,完成我的比賽。趁著這喘息的空當,我再次地看我的對手們的情形。

  先看劉勝利,這個有著強盜一樣貌相的傢伙,已經丟盔卸甲狼狽不堪了。他的手和嘴,都被肉的汁液黏住了。他煩惱地甩著手,想把手指間那些東西甩掉。他怎麼可能甩掉?肉的汁液也是肉,肉被他糟蹋了,肉就對他有仇。肉死死地糾纏著他,要把他的手指黏合在一起,讓他不能那麼隨便那麼自如地把其他的肉抓起來。肉用同樣的方式對付著他的嘴巴,黏合著他的嘴唇,黏合著他的口腔和舌頭,使他每張一下嘴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仿佛在他的嘴巴裡灌注了許多黏稠的糖稀,拉著絲,牽著線,使他不得開心顏。

  看罷劉勝利,再把萬小江來看,這個小傢伙,被肉折磨成了一個倒黴蛋。他像一隻掉進了油桶的老鼠那樣讓人厭惡讓人憐。他可憐巴巴的目光,躲躲閃閃地看著盆子裡剩餘的那幾塊肉。他油膩膩的小爪子,在胸前簌簌地抖動著,如果他再把這兩隻爪子放在嘴上啃啃,那就十足是一隻耗子了。一個被肉撐得走不動了的大耗子,一個肚子大得像小鼓一樣的耗子。他的嘴巴裡發出喳喳的聲音,這正是被撐得要死的耗子才能發出的聲音。這兩個傢伙,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就等著繳械投降了。

  接下來看馮鐵漢,我真正的對手。比賽到了最後的關頭,他還保持著很好的風度:手是乾淨的,嘴是利索的,身體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經不能像适才那樣,用銳利的、甚至是陰鷙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經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極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但崩潰與坍塌勢在必然。

  我知道導致他眼神散漫的原因是他的胃腸已經不堪重負,肉在折騰著他,使他的肚子脹痛。我知道那些肉正如一窩暴躁的青蛙一樣,在焦急地尋找出路,只要他的意志稍微一鬆懈,肉們就會奔突而出。而這樣的奔突一旦開了頭,那就由不得他了。因為克制身體的強烈反應,他的臉上顯示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憂傷表情,其實也未必就是憂傷。我只是莫名地感到那是憂傷的表情。他面前的肉盆子裡還有三塊肉。

  劉勝利的盆子裡,還有五塊肉。萬小江的盆子裡,還有六塊肉。

  先是有一隻黑色身體上帶著許多白色斑點的大個蒼蠅,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它在空中盤旋片刻,然後就像捕獵的老鷹一樣,一頭紮下來,落在萬小江面前的盆子裡。萬小江舉起小爪子,有氣無力地揮趕了幾下,然後就不去管了。隨著這只大蒼蠅的到來,成群結隊的小蒼蠅也從四面八方飛來了。它們在我們頭上盤旋著,發出嗡嗡的響聲。眾人都有些慌張,抬起頭來觀望著。那些蒼蠅在西斜的陽光裡,一個個煥發著黃光,宛如飛舞的金星星。

  我知道大事不好,我知道這些小傢伙是從世界上最肮髒的地方飛來的,它們的翅膀上和腿腳上,攜帶著無數的細菌和病毒,就算我們這些人抵抗力強,不至於被細菌和病毒放倒,但想想它們飛來的那個地方,還是感到噁心。我知道它們在幾秒鐘後就會以迅捷的速度和無法預料的角度,降落在我們的肉盆子裡。我用電一般的速度,趕在蒼蠅們降落之前,把盆子裡那塊最後的肉抓到手裡,然後將它囫圇著塞進了嘴巴。而這時,蒼蠅們已經開始降落了。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盆子裡的肉上,和盆子的邊緣上,就落滿了蒼蠅,它們的腿腳在挪動,它們的翅膀在閃光,它們的嘴巴在貪婪地吃肉。老蘭和醫生等人,上前來幫助揮趕,但那些蒼蠅暴怒地飛起來,抱著一種魚死網破的態度,硬往人的臉上撲。有許多蒼蠅被人擊中,跌落在地上。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從四面八方飛來,補充了死亡者和受傷者造成的空缺。人們很快就累了,煩了,不去轟趕了。

  馮鐵漢在蒼蠅降落之前,學著我的樣子,把三塊牛肉中的其中一塊塞進了嘴巴,隨即又把另外一塊搶到了手中,但最後那塊倒黴的肉,被蒼蠅們遮沒了。

  更多的蒼蠅降落在萬小江和劉勝利的盆子裡,幾乎遮蓋了盆子的顏色。萬小江站起來,鼓足勁頭喊叫著:

  "今天不算數,不算數——"

  但隨著他喊叫時嘴巴的張開,一塊破碎的肉,從他的咽喉裡沖出來,哇的一聲響,不知是肉在喊叫呢還是萬小江在喊叫,那塊肉就跌落在地上了。那塊肉落地之後,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蠕動著,蒼蠅們隨即就把它遮蓋了。萬小江再也管不了自己了,他捂著嘴巴,跑到牆根,雙手扶住牆,腦袋抵在牆壁上,身體像一個爬行中的尺蠖一樣,不斷地弓起來,然後隨著猛烈的噴吐舒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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