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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炮 舌頭僵硬,腮幫子麻木,眼睛枯澀,哈欠一個接著一個。我努力堅持著,含糊不清地講述往事……汽車的喇叭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晨光射進廟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糞便。正對著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樣的臉上覆蓋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我感到有幾分驕傲、有幾分慚愧、有幾分惶恐。過去的生活,像一個童話,更像一個謊言。我看著他時,他也看著我,眉眼生動,似乎隨時都會開口和我對話。仿佛我對著他吹一口氣,他就會手舞足蹈,跑出廟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討論會上去吃,去說。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大和尚依然盤腿坐在蒲團上,連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有。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閉上眼睛。我記得在夜半時分,肚子曾經饑餓難忍,但早晨醒來,竟然一點也不感到餓了。於是我就回憶起來,那個模樣像野騾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噴泉般的乳汁飼育過我。我舔舔唇齒,嘴巴裡似乎還有乳汁的甘甜。 今天是肉食節的第二天,各種題目的討論會將在東西兩城的賓館和飯店裡召開,各種風格的筵席,也將在東西兩城的諸多地方擺開。小廟對面的草地上,諸多的燒烤攤子還將繼續營業,只不過是經營著攤子的人,換了一撥新的。現在,攤主們還沒來,食客們也未到。只有一隊隊動作麻利的清潔工人,像打掃戰場的士兵一樣忙碌著。 春節過後不久,父親和母親就把我送到了學校。雖然這不是新生入學的季節,但因為有老蘭的面子在,學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進小學的同時,也把妹妹送進了村子裡的育紅班——現在都改叫學前班了。 從村子出來,過了翰林橋,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學校的大門口。這裡原來是老蘭家的莊園,但破壞得已經很厲害。那些青磚藍瓦的建築,向人們昭示著蘭家的輝煌。蘭家可不是土財主,蘭家在老蘭的父親那一輩上,就有了去美國念書的留學生。老蘭的驕傲是有理由的。大門口上方有一個鑄鐵的花格子圓拱,上面焊著四個紅色的鐵字:翰林小學。我已經十一歲,插班讀一年級。我比班裡那些小學生大幾乎一倍,個子也高出了半截。早晨站隊升國旗的時候,學生和老師都很注意地看著我。我想他們很可能以為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混到了一年級的隊伍裡來了。 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材料。讓我老老實實地在那個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鐘,我感到無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個四十五分鐘,每天要坐七個四十五分鐘,上午四個,下午三個。我坐到十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老師唆唆的講課聲我漸漸地聽不到了,身邊同學的念書聲也聽不到了,老師的臉我也看不見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塊像電影銀幕一樣的白布,白布上晃動著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還有狗的影子。 那個班主任蔡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像河裡的鴨——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教數學的。在她的課堂上我睡著了。她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的耳邊喊: "羅小通!" 我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問: "什麼事?你家裡死人了嗎?" 她以為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實她冤枉了我。我在夢中夢到好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大街上奔跑,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叫著:快快快,快快快,老師家死人了。但老師看不到我的夢境,所以我說她家死人了她就以為我在故意地咒她。她很有修養,如果是那些沒有修養的老師肯定會當場扇我一個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任老師只是紅了紅她的圓圓臉,然後就回到講臺前,抽動了一下鼻子,好像一個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唇,像鼓足了勇氣似的問我: "羅小通,現在有八個梨子,要分給四個孩子,怎麼個分法?" "分什麼?"我說,"搶唄,現在可是原始積累時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拳頭大的是爺爺!" 我的答案逗得教室裡那些小屁孩子笑了起來。我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答案,他們只是感到我回答問題的態度很好玩,一個笑了,然後都跟著傻笑。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名叫綠豆的小子把兩道黃鼻涕都笑了出來。這些愚蠢的小傢伙,跟著一個愚蠢的班主任,變得更加愚蠢了。我得意洋洋地看著班主任,只見她用那根長長的教鞭猛的抽了一下講臺上的桌子,圓臉漲得通紅,憤怒地說: "你給我站起來。" "為什麼要我站起來?"我問,"為什麼他們都坐著,你卻要我站起來?" "因為你在回答問題。"班主任說。 "回答問題就要站起來嗎?"我傲慢地說,"你們家難道沒有電視機嗎?你們家沒有電視機難道你就沒有看過電視嗎?難道你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看過豬走嗎?你看電視時沒有看到過那些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大人物嗎?他們從來都是坐著回答問題,只有那些提出問題的人才站起來呢。" 那些傻孩子又哈哈地笑起來,我的回答他們不可能聽懂,他們怎麼可能聽懂!他們可能看過電視,但他們看電視只會去看那些動畫片,不會像我這樣關注重大問題。他們更不會像我這樣,通過看電視瞭解國際國內的大事。大和尚,那個元宵節前,我們家就有了一台日本原裝的彩色電視機,平面直角,21遙。這樣的電視今天已經成了老古董,但在當時,那可是最先進的。 別說是在我們鄉下,就是到了北京、上海這些大碼頭,也是最先進的。這台電視機是老蘭讓黃豹送來的。當黃豹把那個方方正正的黑得發亮的傢伙從紙盒子裡拔出來時,我們不由得發出了驚歎聲。漂亮,實在是太漂亮了。母親說。連平日裡很少喜形於色的父親也說:瞧人家這東西,是怎麼造出來的呢!?電視機盒子裡那些固定機器的白色泡沫塑料塊兒也讓父親大為驚異,他說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輕的東西。我對此自然不以為怪,因為我們在收破爛時,多次地見過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其實毫無用處,所有的破爛收購站都拒絕接受。黃豹不僅僅給我們送來了電視機,而且還給我們送來了一根高大的電視機天線杆子和一架魚骨天線。 天線杆子高十五米,是用無縫鋼管焊接起來的,鋼管的外表上塗抹了防銹的銀粉。天線杆子在我們家的院子裡豎起來,我們家立即就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我想如果我能爬到天線杆子頂端,站在天線上,就可以把全村的風景盡收眼底。當那些漂亮的畫面出現在電視機屏幕上時,我們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電視機把我們全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我的知識也因之大增。 讓我來上學、而且是從一年級上起,簡直就是開國際玩笑。我的學問和知識在我們屠宰村除了老蘭就是我。儘管我不識字,但我感覺到那些字都認識我。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不用學習的,起碼是不必要在學校裡學習的。難道八個梨子分給四個孩子這樣的問題還需要在學校裡學習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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