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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們站在了大門口時才發現,有兩匹黑色的高頭大馬,拴在街邊的電線杆子上。半塊月亮在天邊暗淡無光,滿天星斗燦爛。馬身上反射著小星星,馬眼睛是閃光的夜明珠。看著它們高大的身影,儘管我還不能完全地領略到它們的英姿,但我已經感覺到了它們不是凡馬,不是凡馬就是天馬。我感到熱血澎湃,心潮激蕩,很想撲上前去,摟著馬脖子爬上馬背,但老蘭在黃豹的扶持下已經翻身上馬,黃豹也一個鷂子翻身飛上馬背。兩匹馬相跟著,馱著兩個不同凡響的人物,沿著村子正中的翰林大道,先是小跑,然後就是疾馳,如同兩顆璀璨的流星,片刻間便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只留下一片清脆的蹄聲在我們的耳邊縈繞。

  精彩啊精彩,這個夜晚實在是神奇無比,無比的神奇這個夜晚,是我來到了這個人世間最值得反復回憶的夜晚。這個夜晚對於我們一家的重大意義在後邊的歲月裡將會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來。我們呆呆地立在那裡,仿佛幾棵樹被凍結在輝煌金秋的印象裡。

  小北風颼,從我的臉上刮過,因為有酒墊底,皮膚充血發熱,所以我感到十分舒服。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感到十分舒服呢?當時我不知道,但後來我就知道了。後來我知道了我的母親屬￿燥熱型酒徒,如果是冬天,她就會邊喝酒邊出汗邊往下脫衣服,脫了外套脫毛衣,脫了毛衣脫襯衣,脫到襯衣不再脫。後來我知道了我的父親屬￿畏寒型酒徒。

  他越喝身體越畏縮,越喝臉色越白,白得好像一張封窗的紙,也像一片剛刷了石灰的牆皮。我看到他的臉上突出了一層小疙瘩,好似褪了毛的雞皮。我甚至能聽到他的牙齒碰撞的聲音。父親喝酒到了火候,就像發瘧疾的病人寒潮到來。就像我的母親喝酒喝到火候,即便在三九寒天也會大汗淋漓一樣,我的父親,即便是在六月三伏,只要喝多了酒,也是寒戰不斷,猶如過了霜降之後,在黃葉落盡的柳樹梢頭苟延殘喘的寒蟬。

  那麼,由此推測,在這個對於我們家意義重大的夜宴之後我們到街頭上去為老蘭和黃豹送行時,那颼飀的小北風,刮到我母親臉上,會讓她感到十分地舒適,同樣的小北風刮到我父親的臉上,就會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簡直就像用小刀子剜肉也似,簡直就像用蘸了鹽水的鞭梢抽打也似。妹妹的感覺我不知道,因為妹妹沒有喝酒。

  在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徹底沉沒,大地陷入黑暗。但大道對面的會場上卻是一片燈火。豪華的轎車,絡繹不絕開來,車燈明滅,喇叭歌唱,一派富貴景象。從車上下來的人,都是時髦的小姐和尊貴的先生。他們多半穿著休閒的服裝,看似普通平常,但都是昂貴無比的名牌。我嘴巴裡講述著陳年往事,外邊的情景也盡收眼底。燦爛的禮花在空中綻放那一瞬間,廟堂裡一片輝煌。我看到了大和尚仿佛鍍了一層黃金的臉,感到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是一具塗刷了金粉的木乃伊。禮花在空中連續綻放,隆隆的炮聲滾滾而來。每一簇禮花的綻放都會引起仰臉觀看的人一陣驚歎。大和尚,就像禮花一樣——

  迷人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過,痛苦的時刻總是分秒難捱。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迷人的時刻無限漫長,因為它總是被經歷者反復地回憶,並在回憶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使之豐富,使之膨脹,使之複雜,使之成為一個進去了就難以出來的迷宮。痛苦的時刻因為痛苦,經歷者就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它,即使不慎相遇,也盡力地想法逃脫,實在逃脫不了也儘量地淡化之,簡化之,遺忘之,最後使之成為一團模糊的輕煙,一口氣就能吹跑。這樣,我對那個夜晚的流連忘返的描述就找到了根據。我捨不得往前走。

  我捨不得滿天星斗、捨不得小北風的颼飀、捨不得被星光照耀著的翰林大街,更捨不得那兩匹大馬留在街道上空的美好氣味。我的身體站在自家的大門前,但我的靈魂已經跟隨著老蘭、黃豹和那兩匹幻影般的大馬而去。如果不是母親拉我,我會在街上一直站到天亮。經常聽人說靈魂出竅的故事,我原先以為那是迷信,是瞎說,但在那盛宴過後、大馬飛馳的時刻,我真切地體會到了靈魂出竅的滋味。

  我感到我從自己的身體內鑽出來,好像小雞啄破蛋殼出世。我的身體柔軟,輕如鴻毛,地球的引力對我幾乎沒有作用。我的腳尖只要一點地,身體就會像皮球一樣彈起來。在這個新我的眼睛裡,北風有了它的形狀,仿佛在空中流淌的水,我可以自如地將身體俯臥在風上,由它托著遊走,收發自如,隨心所欲。有幾次我的身體眼見著就要與大樹相撞,但我的意念一到,風就高高地把我托舉起來。有好幾次我眼見著無法避開迎面撞來的牆壁,但意念一到,我的身體就縮成一張接近於透明的薄紙,從牆壁的用肉眼幾乎難以發現的縫隙中穿了過去……

  母親強行把我拖進了家門,在大鐵門被關閉時發出的鏗鏘聲裡,我的靈魂才不情願地回歸原位。我一點也不誇張地說,當我的靈魂歸來時,我感到頭腦裡一陣冰涼,那感覺類似於一個在外邊冰凍了許久的孩子鑽進了熱被窩,這也是靈魂存在的證明。

  父親把已經睡熟的嬌嬌送到炕上,然後把那個紅包交給了母親。母親打開紅包,顯出一遝百元大票。數一遍,十張。母親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看了父親一眼,然後往手指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將錢點了一遍。還是十張,一千元。

  "這見面禮,也太重了點,"母親看著父親說,"這叫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小通那裡還有呢。"父親說。

  "拿過來。"母親仿佛氣呼呼地說。

  我不情願地將紅包交給母親。她照老樣子先粗點了一遍,然後又啐唾沫濡濕了手指仔細地點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張,一千元。

  在那個年代裡,兩千元可是一筆鉅款。所以母親只要一想起借給沈剛眼見著血本無歸的兩千元就悲憤難平。那時買一頭能拉獨犁的犍牛也不過七八百元,而一千元,足可以買一匹拉大車的騾子。也就是說,老蘭給我們兄妹的見面禮足值兩頭大騾子。在"土地改革"的時代裡,家裡如果養著兩匹大騾子,絕對會被劃成地主成分,而一旦成為了地主,苦難就對你敞開了大門。

  "這可怎麼是好?"母親緊蹙著眉頭,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樣低聲地念叨著。她的兩隻胳膊僵硬地往前伸著,脊樑也有些彎曲,手裡捏著的仿佛不是兩遝錢,而是兩塊沉重的磚頭。

  "要不,"父親說,"退回去吧。"

  "怎麼退?"母親用煩惱的口吻說,"你去退?"

  "讓小通去,"父親說,"小孩子沒臉沒皮,他不會怪罪……"

  "小孩子也有臉有皮。"母親說。

  "你決定吧,我聽你的。"父親說。

  "只好暫且留下了,"母親愧疚地說,"我們這算請的什麼客?人家煮了鯽魚湯,煮了鯊魚肉餃子,還送了這樣的大禮。"

  "這說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們修好。"父親說。

  "其實人家根本就沒像你想的那樣雞腸小肚,"母親說,"你不在的時候,他給了我們娘倆很多幫助。拖拉機是他按廢鐵的價格賣給我們的;批房基地也沒要我們送禮。多少人送上禮也沒批到一塊滿意的地皮。沒有他,我們這房子根本蓋不起來。"

  "都是讓我鬧的,"父親長歎一聲,"今後,我就給他當馬前卒吧。他投桃,咱報李。"

  "這錢也別亂花,先去銀行存上。"母親說,"等過了年,讓小通和嬌嬌上學。"

  禮花明滅,製造著燦爛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與死的交界處,顧盼著陰間和陽世。在那短暫的燦爛境界中,我看到,那個頻頻出現的蘭老大,與老尼再次相會在廟前。老尼將一個繈褓遞給蘭老大,說:施主,慧明的塵緣已了,您好自為之吧。禮花熄滅,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我聽到一個嬰孩的啼哭之聲。禮花開放,我看到了這個嬰孩大張著嘴巴啼哭的小臉,然後又看到了蘭老大看似冷漠的面孔。我知道他的心中漫捲著情感高潮,因為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濕漉漉的東西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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