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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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面色很黑,雙眼很大,睫毛很長,兩道濃密得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眉毛在鼻樑上方幾乎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漆黑的直線。她的眼睛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的相好——母親的仇敵——野騾子。我對野騾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與父親逃跑之前,我最喜歡到她的小酒館裡去玩,我在她那裡能夠吃到肉是我對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感到她對我很親,當我知道了她是父親的相好之後,更是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親情。 我沒有喊叫,也沒有像我多次想像的那樣,見到他後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向他訴說他走後我所遭受的苦難。我也沒有向母親通報他的到來。我只是閃到大門一側,僵硬地站著,像一個麻木的哨兵。母親看到大門洞開後,雙手扶住車把,將小山般的拖拉機開了過來。就在她將車頭對準了大門洞子時,父親牽著那個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門外邊。父親用很不自信的腔調喊了一聲: "小通?" 我沒有回答,我的目光盯著母親的臉。我看到她的臉突然變白了,眼光好像結了冰似的停止了流動;手扶拖拉機像匹瞎馬,一頭撞到了大門樓子的角牆上;然後她就像一隻被槍子兒打中的鳥,從駕駛座上滑了下來。 父親怔了片刻,嘴咧開,齜出焦黃的牙;嘴閉上,遮住焦黃的牙;然後再咧開然後再閉上。他用一種歉疚的眼神看著我,仿佛要從我這裡得到幫助。我慌忙將眼睛避開了。我看到他將挎包放在地上,鬆開握著小女孩的手,猶豫不決地向母親走去。他走到母親身前時又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再次避開他的眼睛。他終於在母親面前彎下了腰,將坐在車下的母親架了起來。 母親的目光還是凍的,她茫然地望著父親的臉,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父親咧嘴齜牙,閉嘴遮牙,喉嚨裡發出吭吭的聲音。母親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後她從父親的懷裡掙出來,轉身向屋子裡跑去。她的腿好像被抽了骨頭,看樣子軟弱得像麵條。她的奔跑歪歪斜斜,拖泥帶水。她跑進我們的大瓦房,響亮地關上房門,因為用力過猛,一塊玻璃被震盪下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屋子裡沒有動靜,片刻之後,爆發了一聲筆直的長嚎,然後才是曲折的號哭。 這件重兵器剛收來時,鏽得像幾塊生鐵疙瘩,我用了許多的磚頭,把它身上的紅鏽全部打磨乾淨,然後我還用收購來的砂紙將它細細地打磨,連一個邊邊角角也不放過,炮筒子裡邊我也伸進手去打磨了,最後,我用收購來的黃油保養了它許久,現在,它已經恢復了青春,周身煥發著青紫的鋼鐵顏色,它大張著口,雄赳赳地蹲踞著,簡直就像一頭雄獅,隨時都會發出怒吼。我說: "爹,你看看炮筒子裡邊吧。" 父親將目光射進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線照到了他的臉上。父親抬起頭,眼睛裡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動,他搓著手說: "好東西,真是好東西!是從哪里弄來的?" 我將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用一隻腳搓著地面,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回答: "收來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用一匹老騾子馱來的。" "放過沒有?"父親再次將目光投進炮膛,說:"肯定能打響,這是真傢伙!" "我準備等開春之後,去南山村找那個老頭和老太太,他們肯定還有炮彈,我要把他們的炮彈全部買來,如果誰敢欺負我,我就炮轟誰的家!"我抬頭看看父親,討好地說,"我們可以先把老蘭家轟了!" 父親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麼。 女孩吃完了饅頭,說: "爹,我還要吃……" 父親進屋去拿出了那幾塊烤糊了的饅頭。 女孩晃動著身體,說: "我不要,我要吃餅乾……" 父親為難地看著我,我跑進屋子裡,將母親扔在灶臺上的那包餅乾拿出來,遞給女孩,說: "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餅乾時,父親就像老鷹叼小雞似的將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大聲哭叫,父親哄著她: "嬌嬌,好孩子,咱們不吃人家的東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父親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轉到背上,騰出一隻手摸摸我的頭,說: "小通,你已經長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這門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親背著女孩往大門外走去。我眼睛裡滾動著淚水,跟在他的身後。 我說:"爹,你不能不走嗎?" 父親歪回頭看看我,說: "即便有了炮彈,也別亂轟,老蘭家也別轟。" 父親的大衣一角從我的手指間滑脫了,他弓著腰,馱著他的女兒,沿著凍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當他們走出十幾步時,我大喊了一聲: "爹——" 父親沒有回頭,但父親背上的女孩回了頭,她的臉上還掛著淚水,但一個燦爛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淚臉上綻開了,好像春蘭,好像秋菊。她舉起一隻小手對著我搖了搖,我那顆十歲少年的心一陣劇痛,然後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約過了抽袋煙的工夫,父親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彎處;大約又過了抽兩袋煙的工夫,從與父親背著的方向,母親提著一個白裡透紅的大豬頭,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她站在我面前,驚慌地問: "你爹呢?" 我滿懷怨恨地看著那只豬頭,抬手指了指通往火車站去的大道。 雄雞報曉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但清晰。我知道外邊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是天就要亮了。大和尚還是那樣一動不動,房子裡有一隻蚊蟲,疲倦地哼哼著。蠟燭燒偏,蠟油流到燭臺上,凝結成一朵白色的菊花。女人點燃一支煙,因為煙霧刺眼而眯縫著眼睛。她精神抖擻地站起來,雙肩一聳,大褂宛如一張豆腐皮,從她的身上滑脫,狼狽地堆在她的腳下。她移動了雙腳,將大褂踩住。然後她坐回到椅子上,分開雙腿,雙手先是摩弄、然後擠壓著雙乳,白色的乳汁一股股地射出來。 我滿懷著激動,像中了魔法一樣。我坐著,看到我的身體如同一副蟬蛻,保持著我的形狀,留在凳子上,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我,卻迎著那些噴射的乳汁走去。乳汁噴到了他的額頭上,噴到了他的眼睛裡,掛在他的眼瞼上,宛如珍珠般的眼淚。乳汁噴射到他的嘴巴裡,我的口腔裡充滿了腥甜的味道。他跪在了女人的面前,將支棱著滿頭亂髮的腦袋伏在她的肚子上。良久,他仰起臉,夢囈般地問她:你是野騾子姑姑嗎?她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長歎一聲,說:你這個傻孩子。然後,她退後一步,坐在椅子上,手托著右邊的乳房,將奶頭塞進了他的嘴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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