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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母親臉色通紅,大張著口喘粗氣,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子。她用怨恨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柴油機不著火兒是我造成的。我偽裝出痛苦欲絕的樣子,但心中竊喜。我可不願在這樣的嚴寒天氣裡坐在比冰還要涼的手扶拖拉機上,顛簸三個小時,到六十裡外的縣城裡去啃一個冷餑餑和半塊苦鹹菜,就算她大發善心獎給我一根豬尾巴我也不去。獎給我兩個醬豬蹄呢?但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母親失望之極,但還是不死心,寒冷的天氣既是屠宰的黃金時間也是賣破爛的黃金時間。天氣寒冷,注了水的肉既不會滲漏也不會變質;天氣寒冷,廢品收購公司的驗收員怕冷,檢查馬虎,我們加了水的紙殼子就會順利過關。她解開束腰的電線,脫掉那件土黃色男式夾克,將裡邊的那件當破爛收來的嶄新的化纖毛衣紮到腰帶裡,顯得短小精悍,氣度不凡。那件化纖毛衣前胸上印著一串彎彎曲曲的字母,還有一個淩空打飛腳的女子。這件毛衣是件寶物,母親在暗夜裡從頭上往下脫它時,它就會劈劈啪啪地放出綠色火星。

  這些火星子刺激得母親低聲呻吟,問她痛不痛,她說不痛只是麻酥酥的很舒服。現在我學習了很多知識,知道了那是靜電在作怪,但當時卻認為收來了寶貝。我曾經動過將母親的毛衣偷出去賣掉換半個豬頭吃吃的念頭,但事到臨頭又猶豫起來,我雖然對母親意見很大,但也經常想起她的偉大之處,她最讓我不滿的其實也就是不讓我吃肉,但她自己也不吃,如果她自己偷偷地吃肉而不讓我吃肉,那別說偷賣她一件毛衣,就是把她賣給一個人販子,我也不會眨巴眼,但她帶著我艱苦創業,連一根豬尾巴都捨不得吃,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母親帶頭,兒子只好跟著受,只盼父親回來讓這苦日子趕快結束。

  她鼓足幹勁,擺好架勢,深深地呼吸幾次,屏住氣不喘,齜出門牙咬住下唇,將柴油機搖動起來。柴油機的飛輪獲得了大約每分鐘二百轉的速度,這樣的速度相當於五匹馬力了,這樣的速度如果它的燃燒系統還不做功,那這台狗娘養的柴油機就實在是太混蛋了,不是一般的混蛋,而是混蛋透頂。它就是混蛋透頂,母親耗盡了力氣,將搖把子扔在地上。柴油機冷漠無情地微笑著,一聲也不吭。我看到母親臉色焦黃,目光茫然,一副心灰意懶、鬥志渙散的樣子。母親這樣子比較可愛,我最反感最害怕的就是她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樣子。

  那樣子的母親最為吝嗇,為了攢錢,恨不得帶著我吃土喝風。而眼前這樣的母親,還有可能揮霍一下,擀一軸子雜面條,炒半棵白菜腚,淋幾滴菜子油甚至還可能加上一點鹹得能讓人蹦高的臭蝦醬。在電燈照亮了我們村子十幾年後,我們新蓋起的大瓦房裡竟然沒有敷設電路。當年我們住在爺爺留下來的茅草屋裡都用電燈照明,但現在我們恢復到了用菜油燈照明的黑暗時代。母親說她這樣做並不是吝嗇,而是用實際行動抗議鄉村幹部抬高電價搞貪污腐敗。

  當我們守著如豆的油燈吃晚飯時,母親的臉在昏暗中一定是得意洋洋。她說:漲吧,漲到每度八千元才好,反正老娘不用你們的王八電!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晚上吃飯連菜油燈也不點。如果我提意見,她就會說:吃飯也不是繡花,不點燈難道你還能吃到鼻子裡去嗎?她說得很對,不點燈的確也吃不到鼻子裡去。碰上這樣一個提倡艱苦奮鬥的娘,我只能逆來順受,半點脾氣也沒有了。

  母親因為發動不起來柴油機沮喪地上了街,大概是找人討教去了吧?會不會是去找老蘭?完全可能,因為這機器是老蘭家淘汰下來的,老蘭自然熟悉它的脾氣。過了一會兒她風風火火地回來了,興奮地說:

  "兒子,點火,點火燒這個狗雜種!"

  我問:"是老蘭讓你點火燒嗎?"

  她吃驚地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沒什麼,那就燒吧!"

  她從牆角上抱過來一堆廢膠皮放在柴油機底下,從屋子裡引出火種點燃。膠皮燃燒,黃火黑煙,散發出刺鼻的臭氣。前幾年我們收購了大量的廢膠皮,需要熔化後鑄成方塊,廢品公司才肯收購。那時候我們還在村子中央居住,我們製造出的臭氣引起了左鄰右舍的強烈反對,從我家院子裡飄出去的帶油的黑煙彌漫了整個村莊。起先是東鄰的張大奶奶端著一瓢從她家水缸裡舀出來的水來給我母親看,我母親根本不看,但是我看到了:水瓢裡浮動著一些黑色的小蝌蚪狀的東西,那就是我家燃燒膠皮時落下來的煙塵。

  張大奶奶憤怒地對我母親說:小通他娘,你讓我們喝這樣的水,心裡不愧嗎?我們喝了這樣的水會生病的!母親用比她更加憤怒的口吻說:我不愧,半點也不愧,你們這些賣黑心肉的人家,死絕了才好呢!張大奶奶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我母親那兩隻因為憤怒變得通紅的眼睛,就知難而退了。後來,又有幾個男人到我家裡來提抗議。我母親跑到大街上放聲大哭,說幾個男人聯手欺負孤兒寡婦,引得路人駐足觀看。老蘭家就在我們家後邊,他掌握著批宅基地的大權。我父親在時就在母親的嘟噥下向他提出過批一塊宅基地的請求,他等待著我們進貢。父親根本就不想蓋什麼房子,當然也不會進貢。

  父親悄悄地對我說:兒子,有肉我們自己吃了多好,為什麼要給他吃?父親走後,母親也向他提出過要求,並且送給他一包餅乾,但母親剛從他家出來,那包餅乾就飛到了大街上。我們燒起來膠皮不到半年,有一天在去縣城的路上與他相逢。他騎著一輛草綠色的三輪摩托車,擋風玻璃上塗著"公安"字樣。他戴著一頂白色的頭盔,穿著一身黑色的皮衣。車旁的掛斗裡,端坐著一匹肥胖的大狼狗。狼狗鼻樑上架著一副墨鏡,像個飽學之士。它嚴肅地看著我們,令我心中發毛。當時我們的拖拉機出了毛病,母親急得團團轉,見車攔車見人攔人,攔住了就請人家幫忙,但沒人願幫我們的忙。

  我們攔住了摩托車,老蘭掀開頭盔我們才知道攔住的是他。他下了摩托車,踢了生銹的擋板一腳,輕蔑地說:這破車,早就該換了!母親說:我計劃先把房子蓋起來,然後再攢錢換車。老蘭點點頭,說:行,還挺有譜氣。他蹲下,幫我們把拖拉機修好。母親拉著我對他千恩萬謝。他用破布擦著手說:謝個。

  然後他用手拍拍我的頭,說:你爹回來過沒有?我猛地撥開他的手,退後一步,仇恨地看著他。他笑著說:好大的脾氣,其實你爹是個混蛋!我說:你才是個混蛋!母親拍了我一巴掌,斥責我:怎麼跟你大叔說話?他說:沒關係沒關係,給你爹寫封信,告訴他,讓他回來吧,就說我已經原諒了他們。他跨上摩托車,發動起機器,摩托轟鳴,排氣管子叭叭地響,狼狗汪汪地叫。他大聲地對我母親說:楊玉珍,不要燒膠皮了,我馬上就把宅基地批給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來拿批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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