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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有的破爛其實是根本沒用過的,我頭上戴著的羊剪絨棉帽子就是從來沒戴過的,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軍用品,散發著一股子刺鼻的樟腦味兒,帽裡一個紅方框標著出廠的時間:1968年11月。那時候我爹還是個尿炕的男孩子,我娘還是個尿炕的女孩子,沒有我。我戴著大手套,手很笨。天氣嚴寒,壓水井裡的皮墊子凍住了,邊緣漏氣,壓著刺刺響,上不來水。母親生氣地喊:快點,你磨蹭什麼?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你十歲了,連桶水都壓不出來,養你管什麼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來幹活,就是個披紅戴花的勞動模範……在母親的絮叨聲中,我的心裡憤憤不平。爹啊,自從你走後,我吃的是豬狗食,穿的是叫化衣,幹的是牛馬活兒,可她還是不滿意。爹呀,你走時就盼望著二次"土改",現在我比你還盼望二次"土改",但二次"土改"遲遲不來,不但不來,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積累了財富的人越來越囂張,一點點畏懼感都沒有。父親逃亡之後,母親得了一個外號:破爛女王。

  我名義上是破爛女王的兒子,實際上是破爛女王的奴隸。母親的嘮叨升級成了怒駡,我的自愛自戀降級成了自暴自棄。我摘掉皮革勞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刺啦一聲響,手與井把子粘在了一起。生鐵井把子,你冷吧,你凍吧,你把我手上的皮肉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麼也不在乎,凍死了我,她就沒有兒子,如果沒有兒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車就喪失了意義。她還做著儘快給我結一門娃娃親的美夢,對象都有了,就是老蘭的黃毛閨女,比我大一歲,小名叫甜瓜,大名還沒有,她個子比我高半頭,患了嚴重的鼻炎,長年通著兩道黃鼻涕。母親妄想攀老蘭家的高枝,我卻恨不得架起迫擊炮把老蘭家給轟了。母親,你做夢去吧!我的手握住井把子,皮膚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這手首先是她兒子的手,然後才是我的手。我用力壓著井把子,唧筒裡咕咕地響著,冒著熱氣的水湧上來,嘩嘩地流到桶裡。我將嘴巴插到桶裡,喝了幾口水。她吼我,不許我喝涼水。我不理她,偏要喝。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滿地打滾,好像一頭剛拉完磨的小毛驢。我提著水到了她身邊,她讓我去拿水舀子。我拿來水舀子,她讓我舀水往紙殼上潑。潑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水潑到紙殼上很快就凍成了冰,然後她就往上鋪一層新紙殼,我再往上潑水。這樣的事我們幹了許多次,配合默契,十分熟練。這樣的紙殼壓秤,我潑到紙殼上的是水,收穫的是鈔票。村子裡的屠戶們往肉裡注的是水,收穫的也是鈔票。父親逃跑後,母親很快就從痛苦中振作起來,她試圖當屠戶,帶著我到孫長生家學徒。孫長生的老婆與我母親是遠房的姨表姊妹。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活兒畢竟不適合女人幹,母親有吃苦耐勞精神,但畢竟不是母夜叉孫二娘。我們娘倆殺小豬小羊還馬馬虎虎,要殺大牛就難點。大牛也欺負我們,對著我們翻白眼,儘管我們手裡也提著雪亮的刀。孫長生對我母親說:他大姨,你幹這活兒不合適。

  市里正在提倡放心肉,賣黑心肉的事遲早要砸鍋,咱們這些當殺手的,賺的就是注水錢,一旦不讓往肉裡注水,就沒有什麼賺頭了。孫長生勸我母親收破爛,說這活兒基本上是無本的買賣,只有賺沒有賠。我母親經過調查研究,認為孫長生說得有理,於是,我們娘兩個就幹起了收破爛的活兒。三年之後,我們就成了周圍三十裡內很有名氣的破爛王。

  我們把凍成一體的紙殼板子抬到車上,四周用繩子封好,裝車到此完畢。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縣城。縣城隔三差五的我們就去一次,每去一次就讓我傷心一次。縣城裡好吃的東西太多了,隔著二十裡我就嗅到了從那裡散發出來的肉香,除了肉香還有魚香,但魚、肉都與我無緣。我們的口糧母親早就準備好了:兩個冷餑餑,一塊鹹菜疙瘩。如果破爛賣了個好價錢,弄虛作假蒙混過了關——這些年來收購破爛的土產公司也越來越精了,他們被各地的破爛戶給騙怕了——她的心情很好,我就會得到一根豬尾巴的獎賞。我們蹲在土產公司大門外的避風處——夏天就蹲在樹陰下——嗅著從土產公司前面那條斜街上飄過來的數十種香氣,啃著我們的鹹菜疙瘩冷餑餑。

  那條斜街是條肉食街,露天裡擺著十幾個燒肉的大鍋,鍋裡煮著豬、羊、牛、驢、狗的頭,豬、羊、牛、驢、駱駝的蹄,豬、羊、牛、驢、狗的肝,豬、羊、牛、驢、狗的心,豬、羊、牛、驢、狗的肚,豬、羊、牛、驢、狗的腸,豬、羊、牛、驢、狗的肺,豬、牛、驢、駱駝的尾巴棍兒。還有燒雞、燒鵝、醬鴨子、鹵兔子、烤鴿子、炸麻雀……案板上擺著熱氣騰騰的、五彩繽紛的肉。賣肉的握著明晃晃的大刀,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片兒,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段兒。他們的臉都紅彤彤的、油嘟嚕的,氣色好極了。賣肉人的手指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但都是有福的手指。它們可以隨便地撫摸那些肉,它們沾滿了油,沾滿了香氣。

  我要是能變成一根賣肉人的手指該有多麼幸福啊!但是我變不成有福的手指。有好幾次我想伸手搶一塊肉塞進嘴巴,但賣肉人手中的大刀讓我不敢造次。我在寒風中啃著硬邦邦的冷餑餑,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母親賞給我一根豬尾巴時,我的心情有所好轉,但一根豬尾巴上能有幾錢肉呢?幾口就啃光了。我連那些小骨頭都嚼爛咽了下去。豬尾巴更勾起來我肚子裡的饞肉蟲。我直勾勾地盯著那些五光十色、香氣撲鼻的肉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母親曾經問過我:兒子,你到底哭什麼?我就說:娘,我想爹了。

  母親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沉思片刻,淒然一笑,說:兒子,你不是想爹,你是想肉。你那點小心眼子怎麼能瞞了我?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完全滿足你的要求。人的嘴巴,最容易養貴,一旦養貴,麻煩就大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把嘴巴養貴了,喪失了做人的志氣,壞了自己的大事。兒子,你不要哭,我保證你這輩子有放開肚皮吃肉的時候,但現在你要忍著,等我們蓋起了房子,買上了汽車,給你娶了媳婦,讓你那個王八蛋爹看一眼,我就煮一頭牛,讓你鑽到牛肚子裡,從裡邊往外邊吃!我說:娘啊,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汽車,更不要什麼媳婦,我只想現在就放開肚皮吃一次肉。母親嚴肅地對我說:兒子,你以為我就不饞?我也是個人,我恨不得一口吞下一頭豬!但是人活著就是要爭一口氣,我就是要讓你爹看看,沒有他,比有他時,我們過得更好!我說:好個屁,一點也不好!我寧願跟我爹去逃荒要飯,也不願意跟著你過這樣的好日子。我的話讓母親傷心極了,她哭著說:我省吃儉用,積惡為仇,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個小雜種!然後她又罵我父親:羅通啊羅通,你這個黑驢雞巴日出來的東西,我這輩子就毀在你的手裡了……老娘也不過了,老娘要吃香的喝辣的,老娘要是吃好喝好,眼睛也會放出光,一點也不比那個騷貨差!

  母親的哭訴使我心中激動萬分,我說:您說的對極了,娘,您如果放開肚皮吃肉,用不了一個月,我敢保證,您就會變成一個仙女,比野騾子漂亮得多,那時候父親就會扔下野騾子,插上翅膀飛回來找您。母親眼淚汪汪地問我:小通,你說實話,到底是娘漂亮還是野騾子漂亮?我肯定地說:當然是娘漂亮!母親問我:既然是我漂亮,那你爹為什麼還要去找那個千人戳萬人弄的野騾子?不但去找她,還跟著她跑了?我替父親辯白道:娘,我聽爹說過,不是他去找的野騾子,是野騾子先來找的他。母親憤憤地說:都一樣,母狗不調腚,公狗幹哄哄;公狗不起性,母狗也是白調腚!我說:娘,您調來調去的都把我調糊塗了。母親說:你個小雜種,就會跟我裝糊塗。你爹跟野騾子的事你早就知道,可你幫他瞞著我。如果你早告訴我,我就不會讓他跑掉。

  我小心翼翼地問:娘,你用什麼辦法不讓爹跑掉呢?母親瞪著眼說:我砍斷他的腿!我吃了一驚,心中暗暗地替父親慶倖。母親說:你還沒回答我,既然我比她漂亮,為什麼你爹還要去找她?我說:野騾子大姑家天天煮肉,我爹聞到肉味就去了。母親冷笑一聲,說:那從今之後我也天天煮肉,你爹聞到肉味還能回來嗎?我高興地說:肯定,我敢擔保,只要您天天煮肉,爹很快就會回來,我爹的鼻子靈著呢,逆風嗅八百里,順風嗅三千里——我用我能想到的花言巧語,鼓動著母親,希望她怒火攻心喪失理性,帶著我沖到肉食一條街上,掏出那些貼肉藏著的錢,買一堆又香又糯的肉,讓我盡力撮一個飽,即便是活活撐死,也做一個肚子裡有肉的富貴鬼。

  但母親沒有上我的當,她發了一通怨恨,最終還是蹲在牆角啃冷餑餑。看到我對她的意見大得無邊無沿了,她才很不情願地,到肉食街旁邊的小飯店裡,跟人家磨了半天,撒了許多的謊,說我的爹死了,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憐可憐吧,最終少花了一毛錢,買了一根像幹豆角一樣瘦小的豬尾巴,用一隻手緊緊地攥著,仿佛怕它長翅膀飛了,到了偏僻處,遞給我,說:給,饞鬼,吃吧,吃了可得好好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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