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一


  我的聲音很大,眾人愣了片刻,然後便哈哈大笑。老蘭對著我蹺起了大拇指,說:小通,好樣的,我收你這個兒子,從今之後,你可以到我家吃住,想吃豬肉咱就煮豬肉,想吃牛肉咱就煮牛肉。如果你能把你的娘帶來,我更是舉雙手歡迎!我的恥辱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對著老蘭的大腿撞過去。老蘭輕鬆地一閃身就躲過了我的撞擊,我跌撲在地,嘴唇磕破,流出了黑血。老蘭大笑著說:小子,剛剛認了爹就撞我,這樣的兒子誰敢要?沒人拉我,我只好自己爬起來。我回到父親身邊,用腳踢著他的腿,發洩著我對他的不滿。父親根本不生氣,也根本不覺悟,他用那兩隻巨大的軟弱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臉。然後伸伸胳膊,打了一個哈欠。

  這是一個標準的慵懶無比的老公貓的動作。接下來,他低下頭,慢吞吞地、認真地、仔細地,一張張地,把那些疊合在老蘭的狗尿窩子裡的鈔票撿起來。他撿起一張就舉起來對著陽光看看,好像在辨認真偽。最後,他還把那張老蘭扔下的讓尿泥污染了的嶄新鈔票放在自己褲子上認真地擦拭乾淨。他把錢放在膝蓋上碰撞整齊,夾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縫裡,往右手的拇指與中指肚上啐了一些唾沫,然後就一張張地撚著數起來。

  我撲上去奪他手裡的錢,我想把那些錢奪出來撕得粉碎,然後揚到空氣裡當然最好是揚到老蘭的臉上,發散一下蒙在我們父子頭上的恥辱。但父親機警地跳起來,將夾著錢的左手高高舉起,嘴巴裡連聲喊著:傻兒子,你這是幹什麼?錢是沒有錯誤的,錯誤都是人犯下的,你對著錢發脾氣是不應該的。我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彎子,右手高舉起,身體往上躥跳著,試圖從他的手裡把那些恥辱的鈔票奪出來,但我的企圖在高大的父親腋下根本不可能實現。我惱怒萬分,用腦袋一下下地頂撞著他的腰。父親拍著我的腦袋,用友好的口吻哄著我:好了好了,兒子,不要鬧了,你看看那邊,你看看老蘭那頭牛,它已經發怒了。

  那是一頭肥滾滾的魯西大黃牛,生著兩根平直的角,身上的皮毛像緞子似的,發達的肌肉在皮下滾動著,好像後來我從電視上看到過的那些健美運動員。它身體金黃,卻生著一個怪異的白臉,這樣的白臉大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是頭閹過的公牛,白臉上生著兩隻紅邊的眼睛,斜著眼睛看人,臉上的表情讓人感到恐怖。現在回憶起來,我想那種表情恰似傳說中的太監的表情。

  人被閹了,性情要變;牛被閹了,性情也要變。父親的提示讓我暫時地忘了錢的事情,我轉回頭去看那頭牛,老蘭在頭前牽著它,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他應該得意,他沉沉地侮辱了我們,但是沒遭到任何的反抗,這對於提高他在村子裡的威信、對於提高他在牛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處。惟一一個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被他征服了,從此之後,村子裡更沒有人敢跟他叫板了。但是緊接著就發生了驚人的事情,多少年後想起這件事我還是疑神疑鬼。那頭懶洋洋的魯西大黃牛突然停止了前進,老蘭轉回頭用力拉著韁繩,試圖強拉它前進。它穩穩地站住,似乎一點勁兒也沒使,就把老蘭使出的蠻勁兒化解了。

  老蘭殺牛出身,他身上的氣味就足以讓一頭膽小的牛觳觫不止,無論多麼倔強的牛,在他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他拉不動它,就轉到牛側,抬起巴掌,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同時嘴裡發出一聲斷喝,在他的這一拍一喝之下,一般的牛連屎都要嚇出來的,但這頭魯西大黃牛根本就不他那一壺。老蘭剛在我父親那裡得了大勝利,正是一個驕兵,便不顧牛性,對著牛肚子踢了一腳。魯西大黃牛把屁股扭了扭,哞地吼了一聲,然後就低下頭,往前拱了一下子,它似乎還沒用多大的勁頭兒,但是老蘭的身體就如一張沒有多少重量的草席一樣,在空中舒展開來。在場的牛販子和屠戶們被這突然的變故給驚呆了,都張著嘴,說不出話,更沒有人沖上前去營救老蘭。大黃牛低著頭繼續向前沖,老蘭畢竟不是凡人,在危急的關頭,他就地打了一個滾,躲開了黃牛要命的一頂。

  黃牛眼睛紅了,又一次發起進攻,老蘭靠著他的就地翻滾的好功夫一次次地死裡逃生,終於抓住一個機會站了起來。看樣子他受了傷,但傷得不太重。他與牛對面相持,歪著腰瞪著眼,連眼珠子都不敢錯。牛低著頭,嘴巴裡吐著白沫子,呼呼哧哧地喘著粗氣,隨時都準備發動新的進攻。老蘭舉起一隻手,看樣子是想分散牛的注意力,他那副外強中乾的樣子,很像一個嚇破了膽但還死要面子的鬥牛士。他往前蹀躞了一步,牛巍然不動,只是把巨大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它的新一輪進攻隨時都會展開。老蘭終於放下了英雄好漢的架子,虛張聲勢地喊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大牛撒開四蹄,窮追不捨,牛尾巴舒直,活像一根鐵棍子。它的蹄子把地上的泥巴抓起來揚出去,好像彈片橫飛。老蘭狼狽逃竄,他下意識地朝著人多的地方跑去,希望能得到人們的保護,但在那種時刻,誰還顧得了他?都怪叫著逃命不迭,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幸虧大黃牛通人性,死追著老蘭不放,不遷怒他人。牛販子和屠戶們跑得滿場散沙,有的跳牆有的上樹。

  老蘭被嚇傻了,竟然對著我們父子跑了過來。我父親情急之下,一手抓住我的脖子,一手托住我的屁股,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牆頭上。就在這一瞬間,老蘭這傢伙,躲到了我父親的身後。我父親想閃開他,但他在後邊緊緊地揪住我父親的衣服,拿我父親當了他的盾牌。我父親往後退縮著,老蘭自然也隨著往後退縮,終於退到了牆根上。父親把手裡的鈔票放在牛的眼前搖晃著,嘴裡嘮叨著:牛啊,牛,咱們近日無仇,遠日無怨,有什麼事兒咱們好說好商量……說時遲那時快,父親將手中的鈔票對準牛眼揚過去,幾乎就在同時,他猛地撲到了牛頭上,將他的手指插進了牛鼻子,抓住了鼻環,將牛頭高高地拽起來。

  這些由西縣牛販子弄來的牛,幾乎都是耕牛,而耕牛都是紮了鼻環的,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我父親雖然不是個好農民,但他對牛的瞭解比最優秀的農民還要出色。我騎在牆頭上,熱淚奪眶而出,父親,我為你感到驕傲,你在危急關頭,大智大勇,洗刷了恥辱,掙回了面子。屠戶們和牛販子們蜂擁而上,幫助我父親,將白臉的大黃牛按倒在地上。

  為了防止它起來傷人,一個屠戶用兔子般的速度跑回家,拿來一把鋒利的屠刀,遞給老蘭,老蘭臉色蠟黃,往後退了一步,搖搖手,示意屠夫動手。屠夫舉著刀轉了一個扇面,問,誰來?沒人來嗎?沒人來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挽挽袖子,將刀子在鞋底上鏜了幾下,然後蹲下身,閉住一隻眼,像木匠吊線一樣,瞄準了牛胸上的凹陷部位,猛地捅了進去。他拔刀出來時,一股熱血火刺刺地躥出來,把我父親染成了一個血人。

  牛死了,眾人從牛身上慢慢地站了起來。紅黑的牛血還像泉水似的從刀口裡汩汩地往外冒著,血裡夾雜著泡沫,一股熱烘烘的腥氣彌漫在清晨的空氣裡。眾人都像撒了氣的皮球,身體變得癟塌塌的。大家都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沒有一人開口。我父親縮著脖子,齜出一嘴結實的黃牙,說:老天爺爺,嚇死我了!眾人的眼睛轉移到老蘭臉上,讓老蘭無地自容。為了掩飾窘態,他低頭看牛。牛的四條腿抻直了,大腿內側的嫩肉顫抖不止,一隻藍色的牛眼大睜著,好像餘恨未消。他踢了死牛一腳,說:媽的,打了一輩子雁,差點讓雁雛啄了眼睛!說完了這話他抬起頭看著我父親,說:羅通,今日我欠了你一個情,但咱們的事還沒完。

  我父親說:咱們之間有什麼事?咱們之間根本就沒事。老蘭氣呼呼地說:你不要動她!我父親說:不是我要動她,是她讓我動她。我父親得意地笑著說:她說你是一條狗,她不會再讓你動她了。當時,他們的話我聽得糊糊塗塗,後來我當然知道了他們說的那個她就是開小酒店的野騾子。當時我就問:爹,你們說什麼呀?動什麼呀?我爹說:小孩子不要問大人的事情!

  老蘭卻說:兒子,你不是要跟我姓蘭嗎?怎麼還叫他爹?我說:你是一泡臭狗屎!老蘭說:兒子,回家對你娘說去,就說你爹鑽進了野騾子的裡,出不來了!我父親頓時變得像那頭暴怒的公牛一樣,低著頭朝老蘭撲去。他們的接觸非常短暫,人們很快就把他們分開,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老蘭折斷了我父親的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我父親吐出老蘭的耳朵,恨恨地說:狗東西,你竟敢對我兒子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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