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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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與老蘭曾經狠狠地幹過一架,老蘭折斷了我父親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為這事我們兩家結了仇,但父親與野騾子姑姑私奔後,母親竟然與老蘭成了朋友。老蘭用廢鐵的價錢將他家淘汰下來的拖拉機賣給了我們。 老蘭不但把拖拉機賣給了我們,還手把手地免費教會了我母親駕駛拖拉機。村子裡那些長舌婦製造謠言,說老蘭與我母親有了一腿,我以兒子的名義向我遠方的父親擔保,她們的話純屬放屁,她們是看到我母親學會了開拖拉機嫉妒,而嫉妒中的女人嘴基本上就是個肛門,嫉妒中的女人話基本上就是臭屁。老蘭貴為村長,腰纏萬貫,儀錶堂堂,經常開著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進城送肉,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怎麼可能喜歡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我母親?我牢記著老蘭在村子裡的打穀場上教我母親開拖拉機的情景。 那也是個冬日的早晨,紅日初升,打穀場旁邊的草垛上凝著一層粉紅的霜花,一隻通紅的大公雞站在牆頭上引頸長鳴,村子裡響著此起彼伏的臨死前的豬的尖叫,家家的煙囪裡冒著乳白色的煙霧,一列火車開出車站,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馳。母親身穿一件我父親扔下的肥大的土黃色夾克衫,腰裡紮著一根紅色的電線,坐在駕駛座上,雙臂張開,扶著把手,老蘭坐在她身後車鬥的前沿上,劈開兩條腿,分開兩條臂,抓住我母親握著拖拉機把手的手。這是真正手把手地教啊,無論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邊看,他都把我母親擁在他的懷裡,儘管我母親穿戴得像個火車站的裝卸工,毫無女性的美感可言,但她的實質是個女人,這就讓村子裡那些女人們醋性大發,也讓部分男人想入非非。 老蘭有錢有勢,是公開的好色之徒,村子裡稍有姿色的女人好像都跟他眉來眼去,他根本不在乎人們說他什麼,但我母親是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寡婦門前是非多,她理應該小心謹慎,不給人們留下任何製造謠言的機會,但她竟然允許老蘭用這樣的姿勢教自己學車,這行為只能用利令智昏來解釋了。手扶拖拉機上的柴油機震耳欲聾地吼叫著,水箱裡冒著嫋嫋蒸汽,煙筒裡噴吐著黑色的油煙,給人的感覺是既聲嘶力竭又生氣蓬勃,它載著母親和老蘭在打穀場上冒冒失失地轉著圈子,仿佛一頭被鞭子轟趕著的牛犢。 母親蒼白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兩隻耳朵紅得像公雞冠子似的。那天早晨實在是冷,是那種無風的乾冷,我的血液流動不暢,身體的邊邊角角像被貓兒咬著似的。母親的臉上卻流出了汗水,頭髮裡散發著熱氣。她從來沒跟機器打過交道,初次開車,儘管是最簡單的手扶拖拉機,但肯定也是興奮無比,激動萬分,否則在如此寒冷的嚴冬早晨流汗就不可解釋了。 我看到母親的眼睛裡放射著一種美麗的光芒,自從父親走後,母親的眼睛還從來沒這樣明亮過。拖拉機在打穀場上轉了十幾圈後,老蘭飛身從車上跳下來。他的身體是那樣的肥胖但他的下車動作是這樣的矯健。老蘭下了車,母親緊張起來,她歪過頭找老蘭,拖拉機的車頭對著場邊的壕溝直沖過去。老蘭大聲喊叫著:扭把!扭把!母親緊緊地咬著牙關,連腮幫子上的肌肉都鼓凸起來。 她終於在拖拉機即將躥到溝裡去的一瞬間,將方向扭轉過來。老蘭在場內轉動著身體,眼睛始終盯著我母親,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一頭拴在我母親腰上,一頭牽在他的手裡。他大聲提醒著我母親:眼睛往前看,別看車輪子,車輪子掉不了,也別看手,你的手粗得像砂紙似的,沒有什麼好看的。對了,就像騎自行車一樣。我說過的,弄頭母豬綁在駕駛座上,它也能開得團團轉,何況一個大活人!加油門,你怕什麼!所有的雞巴機器都一樣,千萬別嬌貴它,當破銅爛鐵砸著最好,你越把它當個寶貝它越出毛病。 對了,就這樣,你已經出了徒了,可以把它開回家去了,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知道這是誰說的嗎?你知道嗎?小雜種,老蘭盯著我問。我懶得回答他,實在是太冷,我的嘴唇都有點僵硬。行了,開走吧,看在你們孤兒寡母的份兒上,車錢三個月以後交。母親跳下車,她的腿軟了兩下,差點摔倒,老蘭伸出一隻胳膊架了她一下,同時說:小心,大妹子!母親滿臉通紅,好像是想說句感謝話,但張口結舌了半天,終於也沒說出什麼來。這突如其來的大喜,弄得她幾乎喪失了語言能力。 我們想買老蘭家拖拉機的話兒十幾天前就通過村文書高大爺遞了過去,但一直沒有回音。我是個小孩子我也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我爹咬掉了人家半個耳朵,破了人家的相,人家怎麼可能把車賣給我們?如果是我,我就會說:羅通家的想買我的車?呸,我寧願把車開到灣子裡爛掉,也不會賣給她!但就在我們基本絕望了時,高大爺卻來傳話,說老蘭答應將車按廢鐵的價格賣給我們,並讓我們明天早晨到打穀場上去接車,高大爺說:村長說了,他是村長,理應該幫你們脫貧致富,他老人家要親手教會你開車。 我們娘倆激動得一夜沒睡著,母親說一陣老蘭的好話,緊接著說一陣父親的壞話,然後就集中火力痛駡一陣野騾子。通過母親的痛駡,我才知道老蘭與父親那場生死大戰竟然是野騾子引起來的。我忘不了父親與老蘭大戰的那個早晨,也是早晨,但季節是初夏。 這個女人眼睛很大,嘴角上生著一塊蝌蚪形狀的黑痣,痣上還彎曲著一根暗紅色的毛兒。我感到她的眼神古怪,有一種瘋瘋癲癲的神情。那件衣裳還提在手裡,但是她不時地將它提起來抖動幾下,發出啵啵的聲響。門外的雨不斷地斜射進來,她的身體往下流水,腳下泥濘一片。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赤著腳。 兩隻大腳,起碼要穿四十碼的鞋子,與她的身材很不相配。腳背上粘著幾片樹葉,腳趾頭因為雨水的浸泡,已經發了白。我一邊說著話,一邊猜想著她的來歷。在這樣的天氣裡,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個奶子很挺的女人,因為什麼出現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廟裡?而且是這樣一座供奉著五個性能力超人、被古代知識分子罵為"淫神"的小廟。儘管疑惑重重,但我的心中,產生了許多溫暖的感覺。我很想上前去,問候她,擁抱她,但大和尚就在眼前,而我又正在為了爭取到拜他為師的機會,在他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我的經歷。 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開始頻繁地斜向我,她的嘴巴由剛剛進門時的緊閉,變成了微張,露出了閃爍的牙齒。她的牙齒淺黃,不甚整齊,但看上去很結實。她的兩道眉毛很濃,幾乎連接在一起,眉毛和眼睛距離也很近。這樣的眉眼,使她的相貌格外生動,有幾分異國情調。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用手將粘在屁股上的褲子捏著提一下,但她一鬆手那褲子就照舊粘回去。 我很為她難受,但我又沒有法子好想。如果我是這座小廟的主人,我會不去管那些清規戒律,讓她進入後堂,去換換衣裳。對了,讓她換上大和尚的袈裟,把自己的衣裳晾在大和尚的床頭上。但大和尚能答應嗎?她突然掀鼻皺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女居士,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大和尚閉著眼睛說。女人深深地向大和尚鞠了一躬,然後對我嫣然一笑,提著衣裳,從我的面前,轉到馬通神塑像後邊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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